播州。
醉云樓。
二樓某處房間的桌上,躺著一封信箋。
數道人影圍在桌前。
這封信,是昨夜有人投入醉云樓的。
信箋的落款,是雍國靖夜司。
這意味著,他們的這處據點,已經被靖夜司發現。
一名面色陰翳的男子食指輕輕敲擊著桌面,低聲道:“靖夜司的人約我們相見……,這其中會不會有詐?”
他的目光望向對面的黑衣女子,此次雍國西南之行,行動司只負責執行。收集情報并做出決策,是情報司司主黑蓮的事情。
黑蓮望著那封信箋,陷入思索。
近日以來,南詔密諜司與雍國靖夜司,始終保持著一種微妙的默契。
沒有事先商議,靖夜司暗中扶持宋家,密諜司則悄悄幫助安家,呈兩面夾擊之勢,不斷的蠶食楊家的勢力,兩方從未正面沖突。
靖夜司顯然已經摸清了醉云樓據點,但他們卻什么都沒有做。
若是在思州黔州,恐怕他們早就展開行動了。
黑蓮沉默片刻,說道:“應該是為了楊家之事,單獨一個宋家或是安家,都吃不下楊家,唯有兩家合作,才有機會徹底扳倒楊家……”
行動司司主夜梟挑了挑眉:“雍國要和我們合作?”
黑蓮點頭道:“在西南,我們有著共同的敵人。”
夜梟沉聲道:“萬一有詐……”
黑蓮語氣淡然,說道:“這次來西南的,是靖夜七子之一的陸風,此人是靖夜七子中最年輕的,深受指揮使陸秉器重,為人機巧變通,在安宋兩家應該聯手之時,絕對不會蠢到做這種事情……”
她看向身旁兩人,說道:“鳶尾,蕁麻,你們今夜隨我赴約。”
“我也去!”
身旁傳來一道聲音,黑蓮看著曼陀羅,思索片刻后,還是點了點頭:“你也一起跟著吧。”
某處客棧后門。
三聲短促的敲門聲,驟然響起。
院門緩緩打開,兩名靖邊衛站在門后,對門外幾人道:“幾位請。”
黑蓮精神力掃過,客棧之內,雖然人數不少,但她沒有感受到任何危險的氣息。
她邁步走入院中,身后三人亦步亦趨的跟著。
客棧正堂之內,陸風走出來,對黑蓮拱了拱手,說道:“黑蓮司主,別來無恙。”
黑蓮面紗之下,那雙淺藍色的眸子平靜無波,淡淡道:“若是沒記錯的話,我與陸統領似乎素未謀面。”
陸風笑了笑,說道:“幾個月前,在思州,若是我們早一日抵達,或許就有機會見到了。”
黑蓮知道,他說的是那叛國密諜之事,淡然回道:“真是可惜了。”
陸風點頭道:“是很可惜,陸某想見黑蓮司主很久了,你們安插在思州靖邊司的高級密諜‘君子竹’,我們至今都沒有查到,在安插密諜這件事情上,靖夜司還要向你們多多請教。”
黑蓮能夠從他的語氣中聽出濃濃的怨念與酸味。
這也正常,倘若她是陸風,關鍵線人在前一天被暗殺,靖夜司安插在她們之中的密諜怎么都查不到,她的態度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黑蓮并未繼續這個話題,問道:“陸統領請我們過來,就是為了說這些的?”
陸風舒了口氣,搖頭道:“當然不是,幾位請。”
他轉身走進堂內,蒙著面的密諜司幾人,也跟著走進來。
身后的房門緩緩關上,黑蓮在堂內空著的一張椅子上落座,其余三人,則站在她的身后。
陸風在主位上坐下,開門見山道:“陸某就直說了,靖夜司和密諜司以往的恩怨,暫且放下,這次請你們來,是為了合作……”
黑蓮淡藍色的眸子動了動,問道:“合作什么?”
陸風道:“黑蓮司主不必裝傻,你們比我們更想除掉楊家,這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擺在眼前,只要安宋兩家摒棄猜疑,精誠合作,此后西南將不再有楊家,這對南詔和大雍,都是好事。”
黑蓮并未被他這番話打動。
楊家虎踞龍崖關,又有九黎族強者布下的九重關隘,當年鎮南王率領十萬大軍,都不曾攻下,哪怕是他們和靖夜司聯手,也奈何不了楊家。
能趁亂幫安家打下更多的地盤,已經算極有收獲了。
她看向陸風,說道:“龍崖關九重關隘,想要通過,難如登天,你們靖夜司有辦法?”
南詔又何嘗不想除掉楊家,多年以來,無數密諜奉獻出生命,才摸清了楊家九重關隘,但面對九黎族各種大陣,卻還是束手無策。
陸風抿了口茶,淡淡說道:“陸某既然敢放出豪言,自然是已經掌握了楊家九重關隘的破解之法,只要我們幾方聯手,打上龍崖堡,不是難事……”
他取出一名銀鏡,遞給身旁一人。
那人走到黑蓮身邊,將此鏡遞給她。
黑蓮接過靈紋鏡,陸風解釋道:“此鏡是由九黎族打造,可以輕松的通過龍崖山前四道關隘,靖夜司已經找人試過了,的確可行,此鏡共有一百面,只要安宋兩家,靖夜司和密諜司出動百位強者,便能輕松闖過關隘……”
黑蓮目中閃過一道異色,陸風應該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騙他們。
她想了想,說道:“即便是闖過了前四道關隘,之后還有五道更難的關隘,又當如何?”
陸風不急不緩道:“黑蓮司主不必著急,每一關的破解之法,我們都已得到,我會一一讓你們知曉。”
他將桌上兩本冊子讓人遞給黑蓮。
黑蓮接過冊子,仔細翻了翻。
這上面記載的,是九黎族天罡地煞陣,以及各種機關傀儡的靈紋,有了此物,龍崖山第五道關隘的石陣和第六道關隘的石人傀儡,便能輕松破解。
沒想到,雍國居然得到了九黎族的幫助……
難怪陸風看起來如此有把握。
陸風又取出了兩個蠟丸,放在黑蓮身旁的茶桌上,說道:“這是避毒丹和驅蠱丹,避毒丹含在舌下,萬毒不侵,可以通過第七道關隘,驅蠱丹隨身攜帶,可令群蠱退避,第八道關隘,也能輕松通過……”
避毒丹雖然暫時無法驗證,但當陸風拿出驅蠱丹之后,即便是丹藥被蠟丸封著,幾人都察覺到了身上蠱蟲的異動。
似乎這里有什么東西,讓它們很害怕,忍不住想要逃離。
黑蓮將兩個蠟丸還給陸風,一時陷入沉思。
雍國真的掌握了破解楊家九道關隘的辦法,這的確是除掉楊家,掃除南詔后顧之憂的好機會,她看向陸風,問道:“你們需要我們做什么……”
陸風重新坐回椅子,說道:“龍崖軍數百精銳,全都持有靈紋武器,非靈紋武器不能抗衡,朝廷已經調了一批靈紋武器到西南,屆時可以借給你們的人使用,聽說南詔有不少玄光甲,為了表示誠意,你們至少也要拿出一百件來……”
半年之前,朝廷的一百件玄光甲在思州被搶。
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表明是南詔所為,但兩方都心知肚明。
黑蓮沉默片刻,說道:“這件事情,密諜司不能做主,我要先請示朝廷。”
陸風的這一要求,合情合理。
雍國在此事之上,已經付出了很多,他們南詔,總不能坐收漁利。
陸風點頭道:“還請盡快。”
黑蓮站起身,告辭之前,對陸風抱了抱拳,說道:“不知陸統領可否讓靖夜司的四品術師現身一見?”
站在她身后的曼陀羅,聞言立刻抬頭。
陸風有些詫異,說道:“靖夜司是有四品術師,但不在西南,你們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
黑蓮比他更加詫異,問道:“那一晚,連殺五名楊家子弟的,不是靖夜司的四品術師嗎?”
陸風愕然道:“我還以為是你們密諜司的人呢……”
兩人互相對視,意識到他們都猜錯了。
但不是靖夜司,也不是密諜司,又會是誰干的?
面紗之下,阿蘿更是一臉茫然。
那天晚上,救她性命,又給她療傷丹藥的,不是靖夜司的人……
客棧二樓。
林宣站在窗后,看著南詔密諜司幾人離開。
雖然她們都帶著面紗,但林宣還是一眼便能認出她。
陸風走進房間,語氣中依舊帶著濃濃的疑惑:“播州竟然還有一位四品術師,若是他也能為我們所用,將會是鏟除楊家的又一大助力……”
林宣道:“我們靖夜司也有四品術師嗎?”
陸風點了點頭,說道:“靖夜七子中的一人,便是四品術師,但他遠在東南對付倭國術師,抽不開身,你日后去京城,應該有機會見到他。”
林宣聽陸風提起過,靖夜七子之中,有三位都有四品的實力。
南詔密諜司,雖然在西南經常給朝廷制造麻煩,但正如南詔和大雍不是一個體量的國家,密諜司和靖夜司,同樣不是一個等級的對手。
靖夜司北防草原,東擊倭寇,一個南鎮府司,同時鎮著土司和南詔。
鏟除楊家,對西南來說是天大的事情,卻也只來了靖夜七子中修為較低的一位。
靖夜司沒有等多久,南詔便有了回應。
一百件玄光甲,已經在路上,三日內便能抵達兩國邊境。
這也意味著兩國在西南的合作,正式達成。
而實質上,大雍與南詔,都是棋手。
實質上與楊家血拼的,是安家與宋家,以及依附于兩家的眾多土司。
但即便他們知道,大雍和南詔都是借刀殺人,也同樣沒有其他選擇。
楊家的倒下,帶來的利益實在太大,遠遠的超出了他們所要付出的代價。
陸風走進林宣的房間,說道:“你準備一下,這里已經不適合久留,我們回思州。”
靖夜司與南詔密諜司已經決定,準備讓安家與宋家聯手,與楊家正式開戰。
播州,則是最終的戰場。
包括安插在楊家的臥底,靖夜司所有人員,都要從播州撤離。
播州靖邊司。
聞人月看著陸風身后的人影,不由一驚:“是你!”
她雖然并未和此人說過話,但卻見過他很多次。
他住在巷口那處院子,曾是楊家的護衛,后來加入了龍崖軍,她聽青鸞提起過,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陸風看著林宣,對她介紹道:“這位是陳雨陳大人,靖夜十六衛之一,你們應該見過的,只不過那時,他有別的身份。”
林宣臥底楊家一事,聞人月并不知道。
他的任務已然完成,原本可以恢復本來身份。
但他似乎有什么顧慮,并不打算恢復,而且特意告訴自己,讓他不要告訴任何人。
他和聞人月交情不淺,到時候,讓他自己去解釋吧。
聞人月看著林宣,目中閃過一絲訝色。
靖夜十六衛,她早有聽說。
十六衛的地位還在衛所千戶之上,他們中的每一位,除了實力達到了五品,還都身具赫赫功勞。
他的實力只有六品,卻位列十六衛,必然是他立下的功勞,大到了不得不破格提拔的程度。
陸風解釋道:“陳大人這次舍生忘死,臥底楊家,為朝廷提供了至關重要的情報,被指揮使破格提拔為十六衛。”
聞人月對林宣抱了抱拳。
她怎么都沒想到,那位鄰居,居然是朝廷的臥底。
再見聞人月,林宣心中同樣有些驚訝。
她已經突破了,并且武道和精神力,都突破到了五品。
難怪陸風從始至終,都對她這么客氣。
她的天賦,比起幽夢,也不遑多讓。
陸風對聞人月道:“聞人小姐準備一下,我們明日要離開播州。”
聞人月問道:“去哪里?”
陸風道:“先去思州。”
聞人月眉頭動了動,問道:“朝廷要有行動了?”
陸風點了點頭,說道:“該是和楊家算總賬的時候了……”
午后。
小院之內。
吃飯之時,聞人月看向田青鸞,說道:“明日靖邊司要撤出播州,你也和我們一起離開吧,這里已經不再安全了。”
田青鸞微微點頭。
田家在播州的布局已經完成,她也不用再留在這里。
聞人月又問道:“阿蘿怎么辦?”
田青鸞道:“我讓人給她帶一封信,讓她暫時先不要回來。”
兩人默默的吃飯,誰也沒有再開口。
吃過飯后,聞人月放下筷子,忽然說道:“你還記得陳雨嗎?”
田青鸞道:“楊家那名護衛?”
聞人月點了點頭,說道:“他并沒有死。”
田青鸞有些詫異,說道:“我那天明明看到……”
聞人月道:“我今天在靖邊司見到他了,他其實是朝廷安插在楊家的臥底,那次只是假死,是做給楊家之人看的……”
田青鸞聽到這個消息,微微有些驚訝。
但也僅僅是驚訝。
她和那人只不過幾面之緣,他是死是活,與她沒有太大的干系。
可很快,像是意識到了什么,她的心中,又浮現出了一絲希望。
她看著聞人月,嘴唇動了動,問道:“會不會,他也是因為要完成某個秘密的任務,所以才……”
聞人月能夠理解她的感受。
她又何嘗不希望如此?
據她所知,靖夜司的確派了一些密諜,成功的滲透進楊家。
這些人中,有一部分,已經被楊家發現,壯烈犧牲了。
這些人,無一不是靖夜司最精銳的密諜。
他一個七品的總旗,能臥底進入楊家,并且存活下來的可能,太小了……
但她不想打擊田青鸞,聞言點了點頭,說道:“也有這個可能,我明日問一問陸統領吧,倘若他是真的被選去執行機密任務,是連身邊最親近的人都不能告訴的……”
田青鸞握著她的手腕,死灰般的心中,又燃起了一絲希望。
雖然只有這么一絲希望,但萬一呢?
播州,靖邊司。
雖說是撤離之日,但整個播州靖邊司,已經沒有幾個人了。
播州亂起來之前,京中某些顯赫的家族,將自家子嗣調到播州,此后播州亂象初顯,他們第一時間就被調了回去,而他們空處來的位置,一直不曾填補。
陸風站在靖邊司院內,輕輕吐出口氣。
同樣是人,有些人只是來西南游歷幾個月,就能等著論功行賞。
有些人,付出了性命的代價,卻也只能為家人換來一份撫恤。
那些世家子的每一份功勞,都沾著別人的血。
親眼看著手下將所有的機密卷宗付之一炬,確認沒有什么疏漏,正要離開時,一道身影從遠處走來。
他看向聞人月,問道:“聞人小姐都收拾好了嗎?”
聞人月點了點頭:“收拾好了,我還有一個朋友,會和我們一起同行。”
陸風點了點頭:“無妨。”
聞人月沉默片刻,再次開口:“陸統領,林宣真的犧牲了嗎?”
陸風眉梢微微一動。
難道她看出了什么?
林宣特意叮囑,讓他務必對他的身份保密,他自然不會做那泄密之人,這是在靖夜司做事最基本的操守。
他瞥了不遠處的某人一眼,眼中光芒一黯,沉聲說道:“人死不能復生,聞人小姐,你要節哀……”
聞人月心中最后一絲希望也被徹底澆滅。
她沒有再說什么,默默離開。
等到她背影消失,陸風才走到林宣面前,低聲說道:“到時候,你最好有合理的解釋,否則,你怕是很難和聞人小姐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