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不公開身份,林宣當然有逼不得已的理由。
他費盡千難萬險,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這一步,洗清了南詔密諜的身份。
雖然他也不忍青鸞傷心,但這個時候坦白,豈不是前功盡棄,一切又回到原點?
別看他現在是朝廷的功臣。
一旦之前的身份暴露,功臣與叛徒,只在瞬息之間。
龍崖堡中,那三顆飛起的頭顱,可還歷歷在目。
他不敢賭,也不可能賭,賭朝廷會因為他的功勞,而赦免之前的叛國之罪。
雖然一開始泄露玄光甲的事情,不能算是他干的。
但后來,在曼陀羅的威逼,以及密諜身份的裹挾之下,為了自保,他不得不做出一些損害朝廷利益的事情。
比如那南詔叛徒之死。
倘若陸風知道,他就是君子竹,當時是他泄的秘,讓他白跑一趟西南,之后還在追查君子竹事件中,將他們耍的團團轉,他還會對他這么客氣嗎?
他假死之事,自然是知曉的人越少越好。
多一個知情者,便多一份風險。
若是被南詔得知,輕則像以前那樣,繼續受他們脅迫,稍有不慎,便會從顯赫的十六衛到階下之囚。
其中干系,林宣想的很清楚。
小院之內。
田青鸞已經收拾好行李,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等著聞人月回來。
她的雙手放在石桌上,下意識的握緊。
下唇也在緊張之下,咬出了一道痕跡。
不知過了多久,門口處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她有些不知所措的起身,轉頭看著聞人月,想要問什么,但卻不敢開口。
聞人月輕嘆口氣,微微搖了搖頭。
她什么也沒有說,但也什么都說了。
田青鸞眼中的最后一絲光芒,瞬間暗淡下去。
不多時,兩人換上常服,最后看了這院落一眼,然后轉身離去。
楊家這些日子兩面受敵,根本無暇顧及其他,靖夜司眾人順利的出城,在城外的某處山谷匯聚。
林宣騎在馬上,看著前面不遠處的青鸞,目光有些失神。
再等等。
等到西南事了,南詔密諜司離開,便是告訴她實情之時。
到時候,要打要罵,都隨她了。
而聞人月……
她回京城之后,兩人恐怕難有交集,就讓林宣永遠留在她的記憶中吧。
思州。
靖邊司。
作為地方主官,思州靖邊司正副兩位百戶,這幾日連踏入靖邊司的資格都沒有。
靖邊司內,南鎮府司下四大千戶所,正副八位千戶齊聚。
兩人的直屬上司,黔州千戶所千戶周泰,議事只能坐在末席。
那兩位連千戶大人都得陪著小心說話的,他們雖然不知身份,但猜也猜得到,定然是京城來的大人物。
靖邊司公堂內。
陸風剛剛安排好眾人的任務。
為了避免更多的土司嘩變,這次的行動,朝廷不會派兵參與。
明面上的沖突,只限制在三大土司之間。
當然,朝廷不會明著派兵,不意味不暗中支持。
這一次,他將南鎮府司所有千戶都調了過來,再加上從地方衛所抽調的高手,共計三十一位五品強者。
宋家現有五品十六位。
安家十四位。
再加上南詔答應派出的十五位五品高手,此次行動,僅五品武者,就有七十余位,是楊家的三倍之多。
這些人,將會混入宋家和安家的隊伍之中。
不滅楊家,誓不罷休。
眾人相繼散去之后,陸風走到黔州千戶所千戶周泰身邊,問道:“周千戶,上次千里鏡傳信,讓你帶的東西你帶了嗎?”
周泰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恭敬道:“回陸統領,帶了,這是第四層的鎮岳功功法。”
陸風接過冊子,說道:“明日還你。”
朝廷對鎮岳功的管理極為嚴格,符合條件者觀閱之后,要及時歸檔。
陸風回到后衙,將這冊子交給林宣,說道:“你盡快記住,明日午時之前還我。”
林宣舒了口氣,自洗髓池歸來之后,他的真氣就沒有增長過。
第四層功法到手,他終于可以繼續修行了。
陸風離開之后,一道身影從外面走進院子。
思州不屬于三大土司的勢力范圍,這里暫時被征用做戰時指揮部。
因為地方緊張,林宣和聞人月,被安排在一處院子。
這里,正是她之前的住所。
回來之后,聞人月煮了碗面,進了她自己的房間。
林宣來到院子里的石桌旁,翻開手中的冊子。
鎮岳功第四層,名為“磐石”境,對應武者六品,真氣可離體寸許,初步形成護體罡氣,不僅能抵御尋常的兵器砍劈,也能抵擋弩箭之類的攻擊,但無法抵抗威力巨大的破甲弓。
等到將鎮岳功修行到第五層,體內真氣更加磅礴,可以在體外形成一個罡氣護罩,破甲弓也能輕松抵御,在全力防御的情況下,能對他造成威脅的,就只有九黎族打造的靈紋弓了。
林宣將這一層的真氣運行路線牢牢記住,嘗試第一次運行。
初次修行,林宣就察覺到了不同。
真氣在他體內運行的速度,比之前快了許多。
以前他的修行速度固然也不慢,但幾乎全憑強大的精神力驅使,還是能清晰的感受到,真氣在體內的阻礙和粘滯感。
但現在,那種阻礙的感覺,徹底消失不見。
之前他運行一個周天,大概需要一刻鐘。
現在只需要半刻鐘。
九黎族的血脈洗禮,徹底的改變了他的身體天賦。
擔心引人注意,他甚至沒有調動全部的精神力。
倘若他全力以赴,真氣運行速度還可以更快,這不僅僅意味著更快的出手速度,也意味著更快的修行速度。
林宣輕輕舒了口氣。
他只有六品修為,有人說他是臥底,他只能配合調查。
等他的修為達到四品,就算有人說,應該沒有幾個人會信,畢竟,南詔密諜司司主,也不過四品。
若他的修為達到三品,這樣的聲音,將不復存在。
若他有二品修為,他說自己是南詔臥底,南詔恐怕都不敢認。
隨著實力的提升,面對同樣一件事情,結果全然不同。
聞人月站在門口,望著院中那道身影,眼中浮現出一絲驚色。
此人……,好厲害的天賦。
一直以來,她自認為自己天賦絕佳,今日才知天外有天。
難怪他以六品修為,便能名列十六衛。
此等天賦,雖然修行起步晚了一些,但只要不中途夭折,總有一日,他必然會成為這片大陸之上,聲名赫赫的存在……
回到思州沒兩日,正在修行的林宣,接到陸風通知,南詔的一百件玄光甲到了。
這一百件玄光甲,原本是他們從思州搶去的。
今日,他們又將其送到了思州。
從各處調來的五品高手,已經去往宋家和安家了,這一百件玄光甲,由林宣和聞人月負責接收。
思州,城門口。
南詔的兩輛馬車,停在城門之前。
負責押送的隊伍中,為首一名帶著面紗的女子,遠遠看到聞人月的身影,默默將面紗向上調整了一些。
當她的目光掃過聞人月身旁的另一人時,心中不免浮現出一絲震驚。
怎么會是他……
難道他原本就是靖夜司的人?
她很快放下心,他住在巷口之時,應該沒有發現自己。
否則,聞人月應該早就知曉她的身份了。
在兩人面前,她沒有露出絲毫破綻,沉聲說道:“這一百件玄光甲,用完之后,要歸還我們。”
林宣目光掃過這兩輛馬車。
兩人之間的糾葛,便是自這些玄光甲而起。
兜兜轉轉,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點,但兩人所占的位置,已然不同。
林宣看著她,淡淡道:“這些事情,你們的黑蓮司主,已經和陸統領談好,本座只負責接收玄光甲,其余之事,一概不管。”
曼陀羅心中莫名的有些來氣。
什么態度!
區區一個剛入六品的家伙,還敢稱本座,神氣什么……
但她很快察覺到,聞人月的站位,竟然落后他半個身位。
這說明,他的職位,比聞人月還高。
聞人月的目光,從她身上掃過,一種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不由看向她的眼睛,問道:“閣下是南詔密諜司哪一位?”
曼陀羅移開視線,并未與她對視,淡淡道:“情報司司丞,曼陀羅。”
聞人月眉頭微微一動。
曼陀羅之名,她并不陌生。
根據靖夜司的調查,楊家通緝的那位南詔殺手,便是南詔情報司司丞曼陀羅。
她是情報司司主黑蓮的左膀右臂,擅長蠱術暗殺,楊家不知哪里得罪了她,被她接連刺殺了多位族人,甚至出動四品強者,都沒能抓到她……
她的修為,應該是六品巔峰。
以六品巔峰的實力,令播州楊家束手無策,難怪她能坐上司丞的位置。
這時,林宣已經走到了馬車之前,說道:“開箱,我們要清點玄光甲數量。”
幾名密諜司人員看向曼陀羅,她微微點頭,說道:“開箱吧。”
雖然此人的態度讓她很不舒服,但他的要求合乎情理,此刻做好交接,以免到時候牽扯不清。
林宣清點過兩車玄光甲,確認數量無誤,不再理會南詔眾人,對聞人月道:“聞人百戶,走吧。”
靖邊司的人離開之后,曼陀羅看向身后幾人,說道:“你們先返回安家,我還有些事情要辦,之后會自行回去。”
“是。”
一隊人恭敬的行禮之后,沿途返回。
不多時。
思州城內。
一道黑衣身影,出現在某處院落之中。
這里早已無人居住,院中生出了些許雜草,院中的石桌上,也落滿了一層灰塵。
她清理了院中的雜草,打掃了地上的落葉,又從井中打了桶水,將院內的石桌和石凳擦的一塵不染,然后坐在其中一個石凳上,目光望著空處出神。
這座小小的院子,承載了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回憶。
那段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緩緩站起身,長長的吐出口氣,似乎在與這段過去,徹底的做個告別。
田記商鋪。
田青鸞從黑石寨匆匆趕來,看到阿蘿,臉上終于浮現出一絲笑容,快步上前,抓著她的手,輕聲道:“你回來了……”
彼此經歷了這么多事情,兩人之間,早已沒有了最開始的針鋒相對。
田青鸞看著她,說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要不就留在我身邊吧,你喜歡做糕點的話,我給你開一間糕點鋪,你做老板娘……”
阿蘿深吸口氣,看著她說道:“我這次回來,是向你告別的。”
田青鸞微微一愣,問道:“你要去哪里?”
阿蘿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說道:“世界很大,我想看看其他地方的風景,以后可能都不回西南了……”
她抬頭看著田青鸞,目中有晶瑩閃動,抹了抹眼角,說道:“青鸞姐姐,能夠認識你,我真的很高興,我會一輩子記得你的……”
田青鸞看著她,輕嘆口氣,卻也并未挽留。
她從腰間解下一個刻有“田”字的玉牌遞給阿蘿,說道:“此物你收下,若是以后遇到什么困難,可以去田家的任何一間店鋪求助。”
這條規矩,田家現在還沒有。
但今日之后,凡持有此玉牌者,將會得到田家無條件的幫助。
她對阿蘿微微一笑,說道:“雖然田家現在還沒有走出西南,但我保證,以后田家的店鋪一定能開遍大陸的每一個角落,讓你無論在哪里都能看到……”
阿蘿攥緊玉牌,輕輕抱了抱田青鸞,說道:“我走了……”
田青鸞看著她走出店鋪,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快步追上去,問道:“認識這么久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叫什么……”
這些日子以來,她都是跟著林宣叫她阿蘿。
即將分別,她才意識到,除了阿蘿這個名字之外,她對她一無所知。
阿蘿回過頭,看著田青鸞,微笑道:“我叫段煙蘿。”
說完,她便轉身離開,消失在茫茫人流之中。
田青鸞目送她離開,低聲道:“段煙蘿……”
對面的田氏茶館二樓,林宣放下茶杯,同樣低聲開口:“段煙蘿……”
這也是他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
段氏是南詔國姓,唯有南詔皇族才擁有此姓氏。
而且這個名字,他有些輕微的印象,以前似乎在什么地方看到過。
林宣略一回憶,很快就想起來。
當初阿蘿說,害死她父母的仇人,是大雍鎮南王。
林宣后來特意查過有關鎮南王的卷宗。
對于西南百姓而言,鎮南王最大的功績,便是鎮壓土司,征伐南詔。
鎮南王在西南之時,壓的一眾土司不敢冒頭,南詔年年歲貢,密諜司壓根不敢踏入西南一步。
十多年前,大雍邊境的某個村莊,一夜之間被人屠戮。
百余村民,無一生還。
這處村莊,與南詔某位王爺的封地相鄰。
鎮南王認為,屠戮此邊境村莊的,正是這位南詔王爺,于是以此為由,率領十萬大軍,發動了對南詔的征討,而他攻入南詔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屠滅那位南詔王爺全族……
雍國大軍對南詔的討伐,以后必定是要記錄在史書之中的,對于這次事件的始末,靖邊司卷宗之中,記錄的十分詳盡。
那位南詔王爺,是南詔皇帝的族弟,被封為安南王。
安南王與安南王妃,育有三個子女,其中最小的女兒,時年只有四歲,名字便是段煙蘿。
卷宗中說,鎮南王為給大雍百姓報仇,處決了南詔安南王全家。
阿蘿告訴他的是,鎮南王為了戰功,污蔑他們造反,將他們整個村子屠殺殆盡,她被母親放在木盆中順著水流漂下,才僥幸活了下來。
她說的,顯然不是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的真相。
她對鎮南王的仇恨不假,原因卻并非如她所說。
倘若她在名字上沒有隱瞞,她便是南詔郡主,她的父母,是被鎮南王以為大雍百姓報仇之名所殺。
當然,事實或許并非是這樣。
即便是寫在史書上的東西,也不能全信。
南詔當時被大雍壓的抬不起頭,無緣無故,怎么會做出屠殺邊境村落的事情,許多人都認為,屠村的根本就是鎮南王,為的便是有理由出兵南詔……
事情過去這么久,真正知曉事實的,恐怕只有當年親自參與的那些人了。
林宣回到靖邊司時,陸風站在院中,看著一箱箱玄光甲,遺憾的說道:“這本是朝廷花重金買下來,打算投入北方戰場的,沒想到卻落入了南詔手中,若非鏟除楊家對他們更有利,他們恐怕不會拿出來……”
陸風身后,一名親隨道:“大人,這本就是我們的東西,到時候不還回去,南詔又能奈我們何?”
陸風搖了搖頭,說道:“人無信不立,更何況是朝廷,這些東西被南詔搶去,便是他們之物了,若是此次不還,失了信譽,下次再與他人合作,便沒這么容易了……”
那親隨有些不甘的說道:“南詔小國,欺人太甚,當初朝廷真應該讓鎮南王滅了他們……”
南詔曾經險些被鎮南王滅國,但關鍵時刻,北方入侵,為了全力應對北方強敵,朝廷只能將鎮南王調了回去。
自此,南詔便逐漸開始猖獗起來,并且一發不可收拾……
朝中有許多人,在希望鎮南王重返西南。
林宣和陸風打過招呼,回到臨時住處,開始修行。
他曾經答應過阿蘿,會幫她報父母大仇。
即便她的仇人是上三品的大雍鎮南王。
那個時候的他意氣風發,心中只有對所愛之人的承諾。
但正如陳雨一樣,阿蘿也只是她虛構的身份,林宣也根本分不清,她當時說的話,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