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十九年,六月下旬。
揚州北部,興化縣境內。
大燕治下的揚州擁有七縣一州,興化縣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屬于墊底的那一批。
該縣在冊人丁僅有八萬余,雖說河網密布適合稻米種植,然而這里鍋底洼的地形極易發生洪澇災害,且不像西邊的寶應縣和高郵州擁有漕運之利,論鹽場規模又遠不及海門縣和如皋縣。
當地百姓靠天吃飯,偏偏老天時常不作美,再加上歷年來不曾減免過徭役,導致百姓的生活極為困苦。
昭陽鎮,興化縣治所在之所。
縣衙門可羅雀,并非此地政清人和,而是百姓們早就不指望那位媚上欺下的知縣,他們寧肯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因此逐漸養成此地剽悍的民風。
后堂書房之內,知縣羅通嘴里哼著悠然的小調,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桌上木匣中的銀票,笑容越來越深。
良久,他依依不舍地關上匣子,看向對面的中年男人說道:“這份禮實在太重了,本官不敢收啊。”
中年男人微笑道:“縣尊何必見外?”
言下之意,這種事情又非第一次。
羅通心癢難耐,這筆銀子足有上千兩,抵得上他二十多年的俸祿,不動心自然不可能,但是他知道有些銀子縱然有命拿也得有命花才行。以前像劉家這等大鹽商為了讓他行個方便,時常會孝敬他一些銀兩,最多只有幾十兩,何曾有過今日這樣的大手筆?
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因此羅通笑而不答,抬手端起桌上的茶盞。
中年男人名叫劉嵩,乃是劉家玉堂號的大掌柜之一,以往羅通只見過他一次。
劉嵩見狀便挑明道:“縣尊,你也不想步江都縣陳主簿等人的后塵吧?”
羅通臉上的笑容登時淡去。
這段時間他提心吊膽,蓋因本府同知薛淮挑起的風浪勢頭驚人,從江都縣到儀真縣,接連有官紳被治罪,而羅通這幾年在興化縣巧立名目拼命斂財,根本經不起審查。
隨著薛淮到來的日期越來越近,羅通只覺脖子上的繩套越來越緊,最近幾日更是吃不好睡不著。
當然他在劉嵩面前不會輕易表露,緩緩道:“本官怎么聽不懂劉掌柜這話的意思?”
劉嵩暗暗哂笑,上身前傾道:“縣尊,小人此來便是為了幫您排憂解難。”
羅通忍不住問道:“此言何意?”
劉嵩低聲道:“薛同知自從履任揚州后,橫沖直撞一意孤行,將揚州境內弄得烏煙瘴氣民不聊生,我家通判大人和府衙諸位大人早就想彈劾他,奈何薛同知背景深厚,朝中靠山猶如參天大樹,連布政司都不敢輕易處置。縣尊可知前段時間儀真縣青山鎮之事?”
“有所耳聞。”
羅通心中一動,略顯熱切地說道:“你是說鹽運司和漕運衙門也對薛同知心生不滿?”
如今揚州本地官吏因為薛淮的手段叫苦連天,假如那兩處衙門也有意出手,說不定真能把薛淮這個瘟神送走。
劉嵩故作神秘地說道:“小人如何知曉此等隱秘?不過小人聽說鹽運司陳副使那日丟了好大的臉面,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羅通知道他為何欲言又止,一想到過往收了這些鹽商不少好處,把柄就捏在對方手里,再加上如今薛淮帶來的危機感令他夜不能寐,他抬眼看向桌上的匣子,旋即伸手拿起匣子,起身放入書架下面的暗格里。
“多謝縣尊賞面。”
劉嵩滿面笑容。
羅通回身坐下,不再遮掩道:“說吧,通判大人和劉家老爺子有何計劃?”
“縣尊請聽小人細說。”
劉嵩當然不會把劉傅的計劃和盤托出,但僅僅是他選擇性的述說,便已經讓羅通面色變幻不斷。
良久,羅通暗暗咬牙道:“好,就按你說的辦!”
劉嵩提醒道:“縣尊,眼下薛同知一行還在寶應縣巡查,我們得抓緊時間做好準備。”
羅通決然道:“自當如此。”
就在羅知縣與人密議之時,縣城往西二十余里的李中鎮,一行五位行商牽著駑馬進入鎮內。
此鎮毗鄰得勝湖,百姓們以打魚和農耕為生,生活貧苦困頓。
鎮區面積不大,僅有三百余戶,只不過因為地處興化縣和寶應縣的接壤處,時常有外鄉人路過,那幾位行商的到來并未引起本地百姓的過多關注。
臨近正午,五位行商來到鎮上唯一的茶水鋪子,其中一人開口說道:“老丈,來五碗茶,再來一些吃食。”
“行,就來,客人先坐一會。”
經營茶水鋪的是一對祖孫,老者年過五旬,脊背已經佝僂,孫女約莫十一二歲的樣子,十分懂事地幫祖父打下手。
這種地方不比大城,沒有那么多規矩,因此老者的禮數不太講究,這幾位行商亦不在意。
片刻過后,老者將五個大碗端上,茶水略微泛黃,可見茶葉的質地很一般。
吃食更加簡單,一盤米糕、一盤菜團子加一盤炒蠶豆,唯一還算新鮮的就是一盤菱角。
老者搓搓手,歉然道:“鄉下地方沒有好東西,客人們將就一些。”
“老丈不必如此,我們走南闖北風餐露宿習慣了,能有這些吃的喝的就很好。”
行商的頭頭年近四旬,操著一口很明顯的北地口音。
老者不禁好奇地問道:“客人是從北方來?”
“老丈看來也是有見識的人。”
行商笑道:“我們從山東臨清而來,此行是想去泰興縣探探布匹的行情,剛好路過此地,不知老丈怎么稱呼?”
“老漢姓陳。”
陳老漢感慨道:“老漢年輕的時候去過泰興,那里是個好地方,有茶有鹽還能種桑樹,比我們興化要強多了。”
行商聞言便問道:“老丈何必過謙?都說江南是魚米之鄉,揚州雖地處長江北岸,但是這些年富庶程度穩居江南各府前十之列。興化縱然比不上那些富縣,也要比我們北方很多地方強。”
這會恰逢正午,六月底的日頭躁意強烈,鎮上幾乎看不到有人來往,陳老漢見左右沒人再來,索性搬來一張條凳坐在旁邊,對那位四旬行商說道:“客人不知,這江南富庶不假,偏偏我們興化縣是個例外。”
四旬行商便是李順,他見識廣博又性情圓融,最適合扮演這種身份,此刻順著老者的話說道:“老丈若有閑暇,不妨細說。”
陳老漢嘆道:“我們這邊有幾句俗話,各位客人一聽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眾人的注視中,老者略顯悲涼的聲音響起。
“水淹垛田米缸矮,鍋底洼里哭聲唉。”
“黃冊賦稅催命債,鹽丁灶戶啃蘆柴。”
“官商倒引老爺肥,逃荒船往泰興開。”
陳老漢的語調荒腔走板,曲不似曲,卻又帶著幾分抑揚頓挫。
行商們無不沉默。
除了李順之外,另外四人自然是薛淮、江勝、王貴和孔禮,他們都提前換了衣著裝扮,又稍稍做了一些改變。
原本薛淮白凈俊逸的面龐極為惹眼,不過這兩個月他在揚州各地奔波,不光清減還曬黑了不少,只要不刻意顯露氣度,便像是一個家底還算不錯的年輕俊后生。
李順開口說道:“老丈,我先前在寶應縣聽說如今揚州府來了位薛同知,他上任之后處置不少貪官污吏和為富不仁的鄉紳,難道興化縣沒有收到風聲?你們的知縣就不怕薛同知到來之后問罪?”
“知縣……”
陳老漢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終究不敢在陌生人面前議論本地知縣,只能搖頭道:“老漢也不知道,或許是因為知縣大人不怕查吧。”
李順心中了然,看了一眼墻邊怯生生的女童,問道:“老丈兒女如今不在家中做活?”
聽到這個問題,陳老漢凄然道:“命都沒了,還做什么活?”
李順登時滿面歉意道:“在下失言,老丈勿怪。”
“沒什么。”
陳老漢擺擺手道:“我們這里誰家沒有意外死過人?老漢家中原是灶戶,也就是鹽場上的人家,專門給官家煮鹽。這些年日子越來越難,一年到頭辛苦煮鹽,落下滿身病不說,連口糧都不夠。老漢的兒子和兒媳就是因為意外死在鹽場上,老漢年紀大了做不下去,只能靠著這個茶水鋪子混口吃的。”
他看向不遠處的孫女,又重重嘆了一口氣。
如他所言,像他家這樣的狀況,興化縣境內比比皆是,不過是誰比誰更慘罷了。
約莫一炷香后,薛淮從陳老漢口中聽到很多關于興化縣的具體問題,比他的預想還要嚴重。
臨行之際,李順掏出五兩銀子,陳老漢不敢收,兩邊你來我往僵持好一陣,李順才將銀子塞進老者手中。
望著這些行商離去的身影,陳老漢帶著孫女千恩萬謝。
薛淮一行人則沒有繼續逗留,徑直穿過李中鎮,朝興化縣城的方向行去。
隊伍的氛圍很嚴肅,畢竟耳聞不如眼見,聽過再多的苦難也比不上親眼見到百姓生活的現狀。
“少爺,興化知縣只怕不是善茬,我們要不要等一下大隊到來?”
江勝略顯擔憂,他不想薛淮以身涉險。
薛淮目視前方,他想起前幾日收到的沈家密信,搖頭道:“兵貴神速,不必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