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一波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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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司街,鹽院正堂。
許觀瀾端坐于主位之上,手中端著一個羊脂蓮承斗笠茶盞,神色略顯陰沉。
他已經收到內閣用八百里快馬送來的密旨,天子命他必須在十月之前辦妥認窩大會,及時將銀子解送國庫。
對于許觀瀾來說,認窩大會本身并不困難,哪怕沈家不參與不出力,他也有足夠的信心收取銀兩緩解朝廷的燃眉之急,問題在于現在此事關系到他和薛淮的斗爭。
如果不能以認窩大會為由讓朝廷調走薛淮,許觀瀾覺得自己往后不會有安生日子。
最讓他感到不安的是,除了那道密旨之外,內閣首輔并無其他指示。
這讓許觀瀾嗅到一絲危險的意味,但是轉念一想,天子和廟堂諸公怎么可能不知道鹽政這一塊干不干凈,只要他能像往年一樣繼續給朝廷上繳大筆鹽稅,自然不會有人來取代他的位置,天子這道密旨多半就是因為朝廷的近況十分艱難。
許觀瀾緩出一口長氣,將杯盞放在案上。
既然認窩大會無法繼續拖延,看來這次不能趕走薛淮……
他壓下心頭的躁郁,看向坐在下首的婁師宗說道:“沈秉文這兩天是什么狀態?”
“回運臺。”
婁師宗恭敬地說道:“此人每晚亥時二刻入眠,次日卯時三刻左右起床,除了兩餐飯后會在小院內踱步片刻,其余時間都在看書。對于卑職的審問,此人十分配合,但他始終不肯承認那批私鹽和廣泰號有關,一口咬定那是有人栽贓陷害。”
“他這是來鹽院衙門休養呢。”
許觀瀾冷哼一聲,他要對付沈家當然不止私鹽那一招,原本已經安排好大量線索,只需在合適的時機拋出來,然而現在天子在密旨中要求他必須盡快舉行認窩大會,為了防止繼續和薛淮糾纏不清,許觀瀾只好改變計劃。
“再關沈秉文幾天,等薛淮那邊罷手,就說查明私鹽和廣泰號無關,再將他放出去。”
許觀瀾這句話讓婁師宗和陳倫神色微變,看來運使大人終究不敢違逆圣意,如此一來只怕劉鄭等幾家大族要付出相當慘重的代價,否則薛淮怎肯罷手?
便在這時,一名胥吏匆匆走進正堂,行禮道:“啟稟運臺,影園那邊散了!”
許觀瀾雙眼微瞇,不慌不忙地說道:“結果出來了?”
他自然知道今日揚州城的變故以及薛譚二人的應對,當他得知薛淮將那幾十名鹽商請到影園,并且邀請揚州各家大族之主共商對策,便做出和劉傅等人類似的判斷——薛淮未必會屈服,但他肯定想暫時平息事態以免城內真的發生騷亂。
胥吏略顯緊張地說道:“回運臺,劉許、鄭博彥和白修等人安然無恙地離開影園,但是那幾十名鹽商已經徹底倒向薛同知!”
“你說什么!”
陳倫遽然變色,他很清楚那幾十名鹽商的處境,他們的祖產基業和身家性命都握在許觀瀾手中,怎敢做出這種決定?
胥吏便將影園之內發生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聽得許觀瀾三人臉色鐵青。
“喬家……沈家……浙江商會!”
許觀瀾有些失態地喃喃自語,他確實沒有想到沈秉文被關在鹽運司,沈家竟然能夠請動浙江商會的巨商前來相助。
原本按照他的預想,整個江蘇境內不可能有人能幫助那幾十名鹽商,喬家固然底蘊深厚,短時間內同樣拿不出那么多現銀,這就是他先前一定要對沈秉文下手的緣由。
誰知那個沈家大小姐不僅能穩住內部人心,居然還有這般魄力請來強力的外援。
“運臺。”
胥吏膽戰心驚地說道:“薛同知已經帶著部屬前往永慶坊。”
薛淮顯然是要去找劉家算總賬。
許觀瀾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問道:“譚明光呢?”
胥吏答道:“譚知府帶著那幾十名鹽商返回府衙,他公開表態要讓那些鹽商交代劉、鄭、王、白、葛等五家大族的不法罪證,薛同知則是要……要直接捉拿各家頭面人物,防止他們畏罪潛逃。”
婁師宗和陳倫對視一眼,兩人的表情都顯得極其沉重。
先前為了應對薛淮的追查,他們遵照許觀瀾的指示,讓劉傅等人盡力收拾往年留下的把柄,又將一些關鍵人物藏匿起來,那幾家才能安心和揚州府衙抗衡。
如今那幾十家中小鹽商倒戈,薛淮和譚明光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獲得劉鄭等大族的罪證,因此他們才會如此光明正大地宣告舉措。
這不僅是在向鹽運司示威,更是明確告誡許觀瀾,揚州府絕對不會放過劉傅等人,許觀瀾若是還能保持理智就不要摻和進去。
婁師宗擔憂地問道:“運臺,這可如何是好?”
許觀瀾面如鍋底,右手不自覺地攥緊成拳,寒聲道:“不能讓他就這樣拿下劉家。”
他不是特別在意劉傅的死活,可是那個老東西手里握著鹽運司的把柄,如果他不去救劉家,劉傅一定會選擇拉鹽運司下水!
“陳倫。”
許觀瀾迅速做出決斷,咬牙道:“點齊五百鹽兵,隨本官前往永慶坊。”
陳倫殺氣騰騰道:“卑職領命!”
婁師宗亦站起身來,臉上難掩憂色。
他和頭腦簡單的陳倫不同,總覺得薛淮這一連串的動作似乎藏著極深的陰謀,只是一時間難以推斷,劉家又不能真的倒下。
許觀瀾對他說道:“你留下來守好鹽院。”
婁師宗拱手道:“是,運臺。”
三人邁步走出正堂,卻發現一個四旬男子身著官服站在不遠處,面無表情地問道:“敢問運臺這是要去何處?”
此人便是兩淮鹽運司從四品同知黃沖,雖說官階在婁師宗和陳倫的從五品副使之上,卻因為許觀瀾的排擠和打壓,這兩年已經成為鹽運司的邊緣人物。
“本官的事,輪不到黃大人操心。”
許觀瀾一句話便堵了回去,也懶得細究黃沖的突然出現,他回頭深深看了婁師宗一眼,隨即帶著陳倫大步離去。
運司街位于揚州城東北區域,而永慶坊位于東南區域,幾乎要穿過半座城池。
等許觀瀾和陳倫帶著五百鹽兵氣勢洶洶地趕到永慶坊錦繡街,這里已經是劍拔弩張的對峙之勢。
薛淮親率府衙三班差役以及譚明光調來的三百巡檢司弓兵,將占地面積寬廣的劉氏大宅團團圍住。
劉家并未放棄抵抗,劉傅似乎早有預料一般,在劉許匆忙回來報信之后,立刻命家中護院占據圍墻高處,同時大門緊閉,擺出決不臣服的姿態。
錦繡街上,局勢一觸即發。
府衙刑房司吏郝時方站在劉家大門前,用洪亮的嗓音不斷重復譚明光和薛淮的決定,勸說劉家人放下武器莫要負隅頑抗,否則便是謀逆大罪。
薛淮騎著一匹神駿,身邊是以江勝為首的一群貼身護衛。
當數百鹽兵出現并且快速逼近,劉家院墻上的護院不約而同露出驚喜之色。
反觀包圍劉家的府衙差役和巡檢司弓兵,他們在看清鹽兵的陣勢之后,面上不由得浮現凝重之色。
“薛同知!”
陳倫一見薛淮就有怒意,新仇舊恨一并涌上心頭,他厲聲斥道:“你身為揚州同知,無端圍困本地名門望族劉府,縱兵耀武,意欲何為!”
他身后的鹽兵齊刷刷抽出兵刃,寒光閃閃,威逼之意溢于言表。
薛淮端坐馬上,對陳倫的叫囂置若罔聞,他的目光越過陳倫,牢牢釘在鹽兵簇擁中的許觀瀾身上,聲音沉穩卻清晰地震蕩全場:“許運使,你率鹽司官兵持械而來,闖入揚州府衙緝拿要犯之禁地,這又是意欲何為?莫非鹽兵的刀連揚州府的刑案也要管?”
許觀瀾策馬上前,沉聲道:“薛同知,劉翁乃揚州耆宿,德高望重素有聲名。爾等僅憑一些商戶片面之詞便兵圍劉府,豈非草菅人命擾亂地方?鹽務事關國計民生,本官身為兩淮鹽運使,有權維護鹽政穩定。此間是非曲直未明,豈容你擅動兵戈激化事端?”
“好一個德高望重!好一個是非曲直未明!”
薛淮發出一聲冷峭的諷笑,眼中銳光如電,“許運使莫非忘了?本官早在半個月前便拿下劉讓、劉謀兄弟二人,而且自從本官履任揚州以來,坊間針對劉家的上告便連綿不絕,本官一直按兵不動,只是在落實證據而已!今日本官奉府尊之命前來劉家拿人,人證物證俱全,名正言順!”
許觀瀾面沉如水,他知道自己缺乏足夠的權限插手揚州府的公務,但今日無論如何不能讓薛淮踏破劉家的大門。
薛淮猛地揚起手中一卷加蓋知府大印的文書,昂然道:“此乃揚州知府譚大人親筆簽發的拘捕令!緝拿劉傅、劉議、劉許一干人等回府衙受審!此乃州府正當行使治安刑獄職責,鹽運司只負責鹽務稅收,何時輪到你們越俎代庖,橫加干涉地方有司辦案?”
他這番話鋒利如刀,句句直指鹽運司職權邊界。
許觀瀾臉色鐵青,眼中怒火升騰:“一派胡言!證據可以偽造,訴狀可被脅迫!焉知不是你薛景澈挾私報復構陷忠良?鹽運司對鹽務事宜擁有稽查勘問之權,劉家乃是兩淮鹽商的表率,這些年為朝廷上繳海量鹽稅,可謂于國于民有功,本官自然有權阻止爾等敗壞揚州商民根基、損害朝廷鹽稅大業!”
陳倫更是怒喝道:“姓薛的!你仗著幾分圣眷便如此跋扈!揚州不是你的一言堂!再不讓開,休怪鹽兵手中的刀不認你這五品同知!”
場間氣氛緊繃如拉滿的弓弦,頃刻間殺機彌漫。
劉府墻頭的人仿佛看到救星,氣勢又盛了幾分。
薛淮面無懼色,反而冷冷地盯住陳倫:“陳副使好大的官威!阻攔官府拿人、威脅上官、縱兵對峙,你陳倫眼中可還有朝廷法度?你這刀不認本官,本官倒要問問,它認不認大燕的王法?認不認揚州知府衙門的令簽?本官今日才知道,你們鹽運司竟然能凌駕于朝廷之上!”
陳倫恨得咬牙,卻也不敢接話。
便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街道盡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馬蹄聲,伴隨著一聲穿透力極強的洪亮高喝:
“江蘇巡撫陳大人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