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淮很忙,忙到沒有時間去沈園看望沈青鸞。
雖說石道安、譚明光和黃沖等人皆為能臣,幫他分擔了不少重擔,可是身為天子任命的欽差大臣,所有事情都需要薛淮掌總,這是必須遵循的規矩和章程。
這些天最悠閑的自然要屬漕軍總兵伍長齡,他的職責是清剿余患,這些事自然有段元標和余成光等把總帶人執行,不需要堂堂軍門親自去緝拿逃犯。
悠閑倒也罷了,伍長齡偏偏還喜歡來找薛淮聊天,由此可見他這幾年被漕運總督蔣濟舟打壓得有多難受,不會放過一切能夠威脅到對方的機會。
“景澈,看我給你帶什么好東西來了?”
伍長齡笑呵呵地拎著一個酒壺走進府衙的同知廳,江勝和齊青石對望一眼,無可奈何地讓開去路。
“伍叔來了,快請坐。”
薛淮放下手中的卷宗起身相迎。
因為天子賜予的欽差身份,像石道安和伍長齡這樣官階比他高的長輩都得恭敬稱一聲“欽差”,薛淮不愿給人留下居功自傲的印象,便和眾人約定私下仍以輩分相稱。
伍長齡將珍藏的好酒放在案上,爽朗地說道:“這些天看你忙得夠嗆,我便讓人從淮安取來這壺藥酒,晚上臨睡前喝一盅,保證你一覺睡到天亮。”
“多謝伍叔。”
薛淮笑道:“海捕文書都已經發出去了,后面還得伍叔麾下的精兵強將多多費心。”
“你的事便是我的事,無需客套。”
伍長齡擺了擺手,看了一眼屋內的江勝和齊青石,稍稍壓低聲音道:“景澈,你怎么不提前讓靖安司的人盯著劉家?我讓段元標去查過,那個劉議并不簡單,劉家暗中養的窮兇極惡之輩都歸他管,殺人越貨都是尋常事。以往他肯定不敢擅動,可如今劉家被你辦了,他的親爹和弟兄多半沒有好下場,他可謂是再無顧忌啊,你得小心。”
薛淮點頭道:“我明白。之所以沒有提前盯著劉家,是我擔心會打草驚蛇。伍叔你現在也知道了,鹽院衙門里藏著多少隱秘,如果讓許觀瀾察覺端倪,他就算最后會落網,也必然會將鹽院里的東西毀尸滅跡。屆時這樁官司只怕會變成一團亂麻,朝堂之上也吵不出一個結果。”
伍長齡聞言嘆道:“也是,你能做到現在這個程度已經堪稱完美了。”
薛淮淡然一笑。
他不是神仙,無法隨手一揮就能讓所有人猶如提線木偶,這個局從他抵達揚州開始籌謀,最后能圓滿收網實屬不易,些許波折亦能坦然接受。
“當年若非薛公堅持翻案,家岳便會含冤而死,這份恩情我一直牢記在心。”
伍長齡稍稍沉吟,頗為嚴肅地說道:“這樣吧,我送兩個小子給你,他們是我親手調教出來的親衛,單論武功稱不上無敵,但都精于偏門手段,性情謹慎細致。你若是不嫌棄,就讓他們跟在你身邊,只需按時發給他們月俸就行。”
他統領數萬漕軍,眼光自然極高,這般鄭重其事推薦的親衛絕非凡俗。
薛淮沒有推辭,所謂人情就得有來有往,如果不接受伍長齡的好意,這位粗豪軍門難免心存郁結,當即拱手道:“伍叔盛情,小侄卻之不恭。”
“這就好,哈哈。”
伍長齡朗聲笑著,對薛淮的態度很滿意。
兩人閑談一陣,伍長齡想起一事,問道:“對了,鹽院那個黃同知是不是你老師的人?”
薛淮微微一怔,搖頭道:“不是。”
“誒?”
伍長齡奇道:“他不是你老師的人,從年紀和履歷來看也非薛公當年留下的人脈,這次他怎會愿意冒險相助?”
薛淮不解其意,沉吟道:“伍叔,黃同知被許觀瀾和婁師宗等人打壓排擠,心中滿是郁卒之氣,他一直就想扳倒許觀瀾,只是因為沒有助力才不得不蟄伏。我先前便是了解過此事,讓人暗中試探過他,后面又讓沈家叔父冒險入鹽院,尋到機會和黃同知接觸。縱觀整個過程,應該不存在蹊蹺吧?”
“不是說蹊蹺。”
伍長齡擺擺手,笑道:“我只是覺得黃沖有點意思。你看啊,他身為從四品同知,在鹽院的地位連普通胥吏都不如,許觀瀾等人先前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若是一般人早就想法子調任他處,黃沖卻肯在鹽院忍受數年煎熬,如果不是你南下帶來轉機,他豈不是要在那個鬼地方受一輩子氣?”
此言一出,薛淮不禁陷入沉思。
伍長齡繼續說道:“像黃沖這種行事風格,極像某些大人物安排的棋子,忍辱負重只為等待一個反撲的機會,所以我先前才懷疑他是沈尚書的人。”
薛淮微微點頭,對方這番分析確有道理。
黃沖不可能是天子的心腹,否則輪不到他薛淮發出那封密折,天子要是早知許觀瀾等人這般膽大包天,他們活不到現在。
他亦不會是沈望的人,早在薛淮離京的時候,沈望便對他交待過江南的情況,石道安便是沈望為薛淮準備的助力。
那么他是誰的人?亦或他真的只是一個堅守底線又無靠山提攜的清官?
回首這次布局的始末,薛淮承認黃沖的存在雖然不顯山不露水,但對于他的計劃而言,黃沖補上了至關重要的一環,讓許觀瀾徹底失去自救的希望。
薛淮心中一動,他忽地想起年初春闈剛剛結束的時候,在大雍坊外的白云樓,那位尊貴的少女曾斬釘截鐵地對他說:“我覺得有個地方非常適合你,你在那里一定可以大展拳腳。”
他問:“何處?”
她答:“揚州。”
仿佛一道亮光在薛淮腦海中掠過,他微微低著頭,面上浮現一抹復雜的笑意。
京城,青綠別苑。
水榭之中,云安公主姜璃倚欄而坐,面色平靜地望著前方半畝方塘。
蘇二娘站在旁邊,手里握著一個信封,略顯喜悅地說道:“殿下,黃沖在密信中說,薛同知即將解決許觀瀾等人和那幾家大鹽商,他已按照殿下的安排隱藏身份,會在關鍵時刻助薛同知一臂之力。”
“嗯。”
姜璃只是淡淡應了一聲。
蘇二娘不知她為何興致不高。
姜璃收回視線,看向婦人說道:“二娘,你說薛淮會不會猜到黃沖其實是我的人?”
蘇二娘想了想,遲疑道:“殿下,其實我不明白你為何要對薛同知隱瞞此事。”
“你真不明白么?”
姜璃自嘲一笑,緩緩道:“兩淮鹽運司乃大燕十一鹽司之首,許觀瀾若是鋃鐺下獄,黃沖身為僅次于他的鹽院同知,極有可能接替他擔任鹽運使。我這次既是幫薛淮鋪路,也是幫黃沖積累功績,讓他能夠順理成章地上位。雖說我和薛淮已經成為盟友,但我無法斷定他的骨鯁脾性何時會發作。”
蘇二娘輕嘆道:“殿下是擔心薛同知回過味來,他會不滿殿下既然早就知道兩淮鹽運司的積弊,為何不讓黃沖密奏天子?”
“是。”
姜璃干脆地應下,雙眼微瞇道:“薛淮不會明白陛下的心思,如果黃沖以下犯上,縱然許觀瀾等人沒有好下場,黃沖也不可能上位,最多就是明升暗降調任閑職。唯有像現在這樣,由薛淮揭開這個蓋子,黃沖在那般艱難的境地還能深明大義打開鹽院大門,陛下才會給他一次證明能力的機會。”
蘇二娘見狀便寬慰道:“殿下,我覺得薛同知并非迂腐之人,就算他猜到黃沖的秘密,也定然不會埋怨殿下。”
“埋怨?”
姜璃秀眉微擰,不悅道:“他憑什么埋怨我?為了他能順利前往揚州任職,年初我費了多少心力?更不必說我讓江蘇巡按御史盧志玄幫他遮掩消息,還有黃沖和喬家……雖說我遠在京城,這次主要是靠他自己的能力解決難題,但是我在暗處為他做了很多事,至少要比那個沈青鸞強得多。”
蘇二娘想笑又不敢笑。
姜璃輕哼一聲,白了她一眼。
便在這時,一名女官匆匆走進水榭,恭敬福禮道:“啟稟殿下,江南傳來消息,揚州薛同知在數位大人的配合下,一舉查獲兩淮鹽運司的貪腐大案,剛剛薛同知聯名江蘇按察使等人的奏章通過官路抵達京城,這會已經送入宮中。”
“知道了,下去罷。”
姜璃緩緩起身,望著池中水面的漣漪,徐徐道:“二娘你莫笑,我并非偏要自降身份和商戶之女論長短,只是有些事情終究只有我能幫到薛淮。”
蘇二娘聞言一愣,望著姜璃的側臉說道:“殿下此言何意?”
她確實不明白,眼下局勢對于薛淮來說可謂一片光明,許觀瀾等人的罪名板上釘釘,無論他們最后是怎樣的下場,薛淮肯定能得到天子的青睞和賞識,平步青云不在話下。
姜璃搖了搖頭,蹙眉道:“朝堂之上哪有這么簡單?你以為大局已定,實則這只是一個開始,這次薛淮揭開的蓋子牽扯到無數人,那些人可不會坐以待斃……”
她轉頭看向皇城的方向,喃喃道:“我得幫他解決一些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