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后生可畏
177后生可畏
寧珩之心有疑慮。
以他對天子的了解,兩淮鹽案固然可憎,但是許觀瀾等人已經落網,光是查抄的臟銀就能讓朝廷度過難關,這件事便差不多可以告一段落,再往下深查其實不符合天子一貫的性情。
誰不知道鹽政衙門的官吏吃得腦滿腸肥?
寧珩之清楚天子也清楚,以前不是沒有抓一批貪官污吏殺頭,然而后來者依舊做不到清如許,依舊前赴后繼地貪贓枉法,這種系統性的腐敗風氣極難根治,再加上近些年天子愈發不喜這種麻煩,因此很多時候只要下面的官員能夠完成朝廷布置的任務,一些小問題便會忽略不計。
在寧珩之看來,這次許觀瀾等人確實逾越了雷池,那么該殺頭就殺頭該抄家就抄家,若是非要順著鹽政這條線查下去,天子真有這份恒心肅清吏治?
可是當下天子的反應明顯不悅。
思忖片刻之后,寧珩之出班稟道:“陛下,臣有本奏。”
殿內重臣登時向他望去,周遭仿佛安靜了不少。
天子雙眼微瞇,點頭道:“元輔但說無妨。”
“陛下,方才鄭尚書等大人所慮鹽政動蕩、國用維艱,乃是實情,臣對此深以為然。”
寧珩之的嗓音平穩而滄桑,不過還沒等一眾寧黨骨干心中大定,他便話鋒一轉道:“不過在臣看來,兩淮鹽務崩壞至此,可謂百骸俱腐。許逆及其黨羽不過首惡,若無兩淮豪族為其爪牙,若無鹽運司上下胥吏甘為鷹犬,若無各級官員為其遮蔽圣聽,許逆焉能如碩鼠深藏金穴而無人知曉?今若僅斷其首,而對上下勾連之人視而不見,無異于剜癰留疽。”
刑部尚書衛錚微微色變,禮部尚書鄭元眼底掠過一抹惶然,余者更是不敢置信。
先前他們已經成功營造出大事化小的勢頭,加上戶部尚書王緒的懇切陳情,這時只要寧珩之站出來一錘定音,想必天子不會強行徹查兩淮鹽案,誰知他們的靠山居然改弦更張!
龍椅之上,天子滿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繼而道:“元輔繼續說。”
寧珩之目不斜視,肅然道:“依臣拙見,此案當查,查的是蛀蟲,追的是贓銀,歸的是國庫。查清鹽務積弊,整頓綱紀,堵塞漏洞,方能確保持久稅源。若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只求眼前引課,卻放任稅源根基被繼續侵蝕,豈非舍本逐末,飲鴆止渴?”
他以內閣首輔的身份說出這番話,衛錚鄭元等人自然不敢質疑批駁,一個個心里猶如吃了黃連一般。
沈望若有所思,其實他也有些好奇天子的心境為何會發生變化。
先前天子收到薛淮的第一封密折時雷霆震怒,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沈望從日常君臣奏對中清晰感覺到,天子的怒火已經逐漸平息,甚至還有些后悔——后悔不該那么草率地賜予薛淮欽差之權,萬一那個愣頭青捅破了天,屆時肯定會有數不清的麻煩。
此刻天子居然偏向于薛淮,不知他第二封奏表里究竟寫了什么。
“元輔不愧是朕之股肱。”
天子沒有讓寧珩之窘迫地站在那兒,隨即環視群臣道:“兩淮鹽案確實牽扯到不少人,肯定是要認真查一查的,不過眾位卿家說得也有道理,若是無端株連太廣,難免會引得朝野動蕩。怎么查?如何查?這是需要仔細斟酌的問題,在最終定奪之前,朕想讓你們聽一聽薛淮的奏章。”
寧珩之眼簾微動,他確實想知道遠在千里之外的薛淮如何靠一封奏章左右天子的判斷,甚至連他這個伴隨天子數十年的首輔都有些進退維谷。
身材高大的秉筆太監張先再次上前,雙手攤開薛淮的奏章,略過那些翔實的案情介紹,朗聲道:“臣薛淮謹奏:臣蒙圣恩,先領揚州同知,后授兩淮鹽政監察之職,奉旨徹查鹽務。臣經數月暗訪明察,破獲兩淮鹽運使許觀瀾勾結當地豪族,虛報鹽引、私販官鹽、侵吞國稅、魚肉百姓之滔天大案。涉案贓銀逾千萬兩,遠超大燕歲入之半。然臣夙夜憂懼者,非贓銀之巨,而在蠹根深植朝野,動搖國本之危!”
衛錚聽完之后在心里不忿道:“虛張聲勢,危言聳聽!”
但是也有人神情凝重,蓋因薛淮這兩年幾次出手都稱得上不同凡響,他這封奏章基調起得很高,后續怕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張先微微一頓,繼續讀道:“千百年來,鹽引乃掌控天下貨殖流轉之命門,許觀瀾等奸佞正以此樞要牟利,其害危及江山社稷之根,臣試為陛下剖之。”
“篡引為私,裂國帑于無形!臣核兩淮三十鹽場實產與引冊,竟年短一百八十七萬石。此巨量官鹽經虛報引額,被截為私貨,年竊利超百萬兩!”
“引權為鏈,縛黎庶于絕境!鹽運司聯合當地豪族,以鹽引配額勒逼中小鹽商巨息借貸,年息竟達本銀之倍,揚州四十余家鹽商,近七成瀕臨破家毀業!”
“窩根為媒,授國器為私利!鹽商欲領鹽引,必先認購引窩,許觀瀾等人勾結豪商,虛設引窩三十二處,每窩索賄白銀十萬兩。官鹽引額本該明碼標價,竟成私售之籌。此非貪墨,實乃竊取朝廷權柄,以陛下之名行分贓之實!”
“黨庇為傘,朝野勾連,盤根如網!臣查抄揚州大鹽商劉氏一族當日,江蘇巡撫陳琰竟率撫標營不請自來,意欲阻撓臣對劉氏的追查,背后勾連之深令人側目!而臣在鹽運司衙門之中,查獲許觀瀾等奸佞和部分中樞大員的書信往來,利益交織觸目驚心!”
張先讀到此處停了下來。
文德殿內一片死寂。
因為天子厭熱的緣故,皇宮之中頗為清涼,然而一些重臣此刻只覺心中燥熱難安。
薛淮這份奏章層層遞進,言辭犀利至極,尤其是最后那一句“書信往來”,更讓心中有鬼之人面色發白。
當中樞還在為了是否徹查此案爭論不休的時候,薛淮已經掌握大量的證據,以此表明這不是查或不查的問題,而是兗兗諸公能否保住身家前途的問題!
寧珩之微微垂首,看來他的猜測沒錯,只不過……陛下真想以這樁案子為契機清查吏治么?
天子轉頭看向張先,淡淡道:“念下去。”
“奴婢遵旨。”
張先畢恭畢敬地應下,繼而面向群臣繼續念道:“臣薛淮伏請陛下圣裁——”
“斬元兇以懾天下!許觀瀾、劉傅等首惡罪證確鑿,請立付西市,懸首運河碼頭。”
“查九重以清黨錮!凡收受鹽稅贓利之官員,勿論品階依律嚴查,自首退贓者可酌情寬宥。”
“收鹽引為天子劍!本朝太祖曾立祖制鹽引歸內庫,而后幾經調整,當下弊端繁多理應修正,故而臣建言由戶部掌引額核發,皇室則派專人監察,斷奸黨攫利之爪!”
寧珩之依舊維持著先前的姿態,然袖中雙手攥緊,心緒如驚濤駭浪!
“此子……好大的膽子!”
寧珩之終于明白天子為何在看到薛淮的奏章之后,有了今日這般異于往常的表現,蓋因薛淮的建言極其精準地撓中天子的癢處!
嚴懲許觀瀾等人自不必說,中樞重臣對此本就沒有異議,沒人會冒著觸怒天子的風險去為他們求情說項,關鍵在于后面那兩條,清查贓銀不僅可以充盈國庫,還能讓寧黨官員大受打擊,哪怕薛淮留了一道自首退贓可酌情寬宥的口子,涉案官員只要踏出那一步難免會留下污點,往后關鍵時刻極有可能成為官場對手攻訐的把柄。
倘若他們死撐著不交出銀子,薛淮又明確表明他從許觀瀾等人那里查獲大量證據,若是他們不肯體面,說不定天子一時心血來潮會幫他們體面。
至于薛淮會因此得罪人的問題……
寧珩之暗暗喟嘆,就算沒有這件事,難道寧黨官員會放過薛淮?
兩邊早就勢同水火,在薛明綸被罷官之后,便再無緩和關系的可能。
當然這一切的決定權在天子手上,偏偏薛淮最后那條建議讓天子根本無法拒絕。
大燕自從太宗朝開始,鹽鐵之利便由中樞確切來說內閣和六部掌控,如今薛淮以兩淮鹽案為契機重提舊事,再搬出太祖舊制壓陣,讓滿朝重臣包括寧珩之在內根本無法拒絕。
雖說薛淮之議只是開了一道口子,讓天子能夠名正言順地插手鹽政監察,但是這就足夠了,至少可以避免文臣們從上到下牢牢把持國之根基,而天子以往只能靠著內廷稅監在運河上設卡撈點銀子。
“眾位愛卿為何不言?”
天子語調悠然,徐徐道:“莫非是覺得薛淮這道奏章有不妥之處?”
寧珩之收斂心神,略顯苦澀地說道:“陛下,薛同知見識不凡,此奏可行。”
“元輔深知朕心。”
天子贊許地看著他,繼而道:“你們的建議朕都聽見了,各有各的道理,不過朕覺得薛淮說得沒錯,這樁案子不能敷衍了事。朕決定讓薛淮繼續主持兩淮鹽政重建一事,同時提拔原同知黃沖為新任兩淮鹽運使,至于……若是有人過往拿了鹽政上的好處,還是去找王尚書交代一下罷,只要如實退還贓銀,且沒有牽扯許觀瀾等人截留引額一事,朕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
“陛下仁德!”
群臣齊頌,一些人心里很不是個滋味。
天子沒有提天家監察鹽政一事,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天子怎會錯過這個機會呢?
想必很快就有靖安司的人奔赴各地鹽司清查賬冊。
天子緩緩起身,最后看向工部尚書沈望,眼中的欣賞顯露無疑,仿佛是在說你這個老師當得好,教出一個如此優秀的門人,并且讓他時刻謹記體恤圣心之道。
沈望當然明白天子這個眼神的深意,這次薛淮不僅讓朝廷進項大筆銀兩,還在天子心中留下極其深刻且完美的印象,更讓他也沾光不少,入閣之路變得愈發平坦。
沈望心中感慨良多,他事先并不知道薛淮這封奏章的內容,如今看來這個弟子比他想象得更優秀。
“退朝!”
張先一聲高呼,天子邁步走向后殿,步伐相較往日竟然顯得輕便許多。
寧珩之則朝外走去,身形略顯清瘦。
望著殿外明媚的秋日陽光,內閣首輔雙眼微瞇,眼底閃過一抹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