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老樹開花
190老樹開花
揚州,東關碼頭。
一箱又一箱封存嚴密的金銀被裝上官船,漕軍、靖安司和都察院官員形成密不透風的三方聯合督察。
涼棚之下,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兼欽差大臣范東陽與前來送行的官員道別,漕軍總兵伍長齡則將薛淮拉到一邊說起了悄悄話。
“那兩個小子表現如何?”
伍長齡問得是他送給薛淮的親衛白驄和岳振山,這兩人都是二十四五歲的年紀,從小便習練武功,進入行伍之后被伍長齡慧眼選中,帶在身邊親自培養多年。
薛淮想了想回道:“他們很穩重。”
伍長齡點頭道:“穩重就好,我還擔心他們會給你添亂。”
薛淮亦笑道:“怎么會呢?伍叔帶出來的自然是軍中好兒郎,我倒覺得讓他們跟著我有些屈才。”
“嗐,這是什么話。”
伍長齡抬手輕拍他的肩膀,低聲道:“我看范東陽此行對你滿意得很,等他回京之后如實回稟陛下,你應該很快就能升官了。你這個年紀就能進入四品的行列,已經強過朝中絕大多數官員,那兩個小子能夠跟著你是他們的福氣。”
升官?
薛淮暫時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其實他希望能在揚州多待一段時間,當下鹽會才剛剛成立,兩淮鹽政的改革也只是起步階段,官場上人走茶涼的現象太常見,他不想看到自己的辛苦付出化為泡影。
伍長齡大致猜到他的心思,溫言道:“舍不得揚州?”
薛淮坦然道:“倒不是舍不得,只是想做到有始有終。”
“這倒也是。”
伍長齡眼珠一轉,微笑道:“要不等我到了京城,去跟你老師說一聲?”
此番他會親自領兵護送范東陽一行入京,畢竟將近千萬兩贓銀要解入國庫,超過大燕一年財賦收入的一半,路上不能出任何紕漏,因此天子又給伍長齡下了一道旨意,命他親率三千精銳隨行護衛。
“那就有勞伍叔了。”
薛淮心中一動,輕聲道:“伍叔這次入京面圣,肯定能受到嘉獎。”
伍長齡登時眉開眼笑,又感慨萬千地說道:“多虧景澈拉老叔一把,否則我不知要被蔣濟舟那個老白臉刁難到什么時候,這次算是借著你的本事,在陛下面前露了一把臉。”
此言情真意切,可見這位正二品的漕軍總兵心里憋著多少怒火。
薛淮對此也沒有太好的辦法。
大燕立國百二十年,四夷早已賓服,北方的韃子亦不成氣候,在廟堂諸公看來不過是疥癬之患。
當外部的威脅不斷降低,武將的地位就會被文官遠遠甩在身后,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大勢。
就拿漕運衙門來說,總督蔣濟舟和總兵伍長齡都是正二品,但是絕大多數漕務都由蔣濟舟決斷,伍長齡只能管轄漕軍內部事務,而且他還要受到蔣濟舟的制約。
尤其蔣濟舟是首輔寧珩之的鐵桿擁躉,地方官員大多不敢冒犯寧珩之的權威,過往蔣伍二人聯袂出場的時候,旁人定然會尊蔣濟舟為首,這讓伍長齡滿心沉郁又無可奈何。
直到這次借著薛淮查辦兩淮鹽案的東風,伍長齡連續收到幾封天子的密旨,儼然簡在帝心之勢,如今他又要親自入京面圣,只要有圣眷在身,往后他又何必在意蔣濟舟的打壓?
“伍叔,京中不比地方,御史們時刻盯著,你要小心一些。”
薛淮好心提醒,他不想伍長齡因為常年待在軍中養成混不吝的性情,在京城那個權貴云集的地方得罪太多人。
“放心,我心里有數。”
伍長齡從容一笑,又道:“我讓余成光帶著兩千兵馬駐守揚州,你若是遇到比較大的麻煩,可以直接去找他。”
這算是投桃報李,亦是兩人關系愈發親近的佐證。
薛淮自然不會拒絕,當即拱手道謝。
這時范東陽已經和眾人道別準備登船,這位天子近臣并未在大庭廣眾之下和薛淮談論隱秘話題,先前他已經代表天子從薛淮這里拿到滿意的回復,當下便只是頷首致意,一切盡在不言中。
欽差大人的樓船沿著運河北上,而江蘇按察使石道安亦帶著麾下官吏返回金陵。
至此,轟動整個大燕的兩淮鹽案終于落下帷幕。
府衙內堂,松煙墨的氣息尚未散盡,混合著窗外透進來的冬日陽光,驅散連日來因繁忙公務產生的無形壓力。
譚明光親自執壺為薛淮斟了杯熱茶,眉宇間是卸下重擔后難得的松快與勃勃生機。
“恍如隔世啊,景澈!”
譚明光感嘆一聲,落座在寬大的花梨木書案后,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桌面,仿佛在確認這份失而復得的權柄,緩緩道:“鹽案塵埃落定,這揚州城總算能夠恢復安寧。此前種種不堪回首,多虧有你砥柱中流。”
薛淮欠身,微笑道:“府尊言重了,鹽案破獲乃上下同心之果。若非府尊坐鎮中樞穩定全局,外抵壓力內撫黎民,下官縱有千般手段亦是無根之萍。如今雨過天晴,正是府尊重振揚州之時。”
譚明光聞言,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幾分,看著眼前這智勇雙全、卻又始終恪守下屬本分的青年才俊,心中更是滿意,遂從案頭抽出一份早已準備好的文書,推至薛淮面前道:“景澈,你且看看這個。”
薛淮接過一看,只見這是一份頗為詳盡的《揚州府新政施行綱要》。
“揚州府縣兩級吏員,經此一案,十去其三四。”
譚明光正色道:“首要便是補齊缺額。我已向布政司竇大人報備,擬從本府歷年考評優等的書吏、以及揚州府品格優良之寒門廩生中,公開考選擇賢遞補。此事需嚴謹公正杜絕裙帶,景澈你身為本府同知,監察吏治亦在職責之內,便請你盯緊考選過程確保公平。”
薛淮點頭道:“下官責無旁貸。”
譚明光面臨欣慰之色,繼而道:“鹽案雖平,然商界動蕩,民生凋敝之痛猶在。故此我決定推行三策,綱要中已經列明詳細,景澈不妨細看之。”
薛淮聞言便將視線再度投向手中的文書。
譚明光擬定的三策分別是輕徭薄賦、重開運河貿易和平抑物價保障民生,且不是含糊其辭的空話套話,每一項政策都有非常詳盡的內容條陳,可見他這兩年并非虛度歲月,一直在思考如何治理揚州一地,只不過先前囿于本地官紳的掣肘無法施展。
薛淮仔細看完,又思忖片刻,點頭道:“府尊此三策直切要害。運河商道暢通、市面物價平穩,乃是鹽引新制順利推行的保障。減免商稅、簡化關津亦十分重要,可安商民之心。關于官營米行等,下官倒有一補充提議,可將部分罰沒商鋪田莊所產糧食、藥材,經鹽會協調平價輸入官營渠道,既物盡其用,又能進一步降低府庫支出負擔。”
“妙!”
譚明光眼前一亮,贊道:“物盡其用,兩全其美,此事可交由府衙工房會同鹽會協調辦理。”
薛淮微笑應下,心中頗為暢快。
鹽會的作用會逐漸顯露,所有鹽商都能從中獲得好處,將來若是有人企圖分潤利益,自然會引起所有人同仇敵愾的抗擊,哪怕是鹽運使也不行。
另一邊譚明光愈發精神振奮,有感而發道:“揚州之富庶不全在鹽漕,亦在桑麻漁米。我決意趁今冬農閑時節,由府衙出面組織河工清淤、加固府縣境內主要灌渠江堤,尤其是北通邵伯湖、南接瓜洲渡的關鍵之處。此事可仿照你在興化縣的舉措,征募本地壯丁和部分漕工灶戶,以工代賑按日發放米糧鹽錢。”
薛淮應道:“興修水利,功在長久。下官會與黃運使溝通,妥善安排灶戶輪替,確保堤工、鹽務兩不誤。此外,鹽場灶戶清冊已在重組,其中亦有勞力可用于附近水利工程,由鹽法道監工并按鹽場食錢雙倍標準結算,可使其增收,也解府衙勞力短缺之急。”
譚明光笑道:“景澈思慮周全,此法正合我意。灶戶除煮鹽之外,能有其他增收之途,亦是朝廷體恤。此外年關將至,我欲通令本府一州七縣,由府衙從先前罰沒的銀錢之中拿出一部分,為境內所有在冊孤寡殘疾貧戶,置辦過冬米糧棉衣,景澈意下如何?”
薛淮知道他這兩年憋得有些狠,如今貪官污吏被一掃而空,天子又開恩特許揚州府留下數十萬兩贓銀充入府庫,譚明光可謂有錢有人,正是大展宏圖之際。
他稍稍思忖,點頭道:“此舉大善,另外下官建議府尊派出各縣教諭和訓導,組織當地庠生,在各鄉里村社、城鎮坊市,宣講解讀鹽政新規、商稅減免、運河通關新政、以及考成吏治之要,讓新政之惠深入閭巷,如此當可安定人心。”
譚明光聞言便合上文卷,眼中閃爍著老辣的光芒,欣然道:“如此甚好。”
窗外陽光正好,將書案一分為二,一半明亮,一半在博古架的陰影里。
譚明光坐在光暗交界處,望著眼前沉穩銳意兼具的年輕人,心中滿是振奮與期許。
他為自己斟滿茶,又替薛淮續上,繼而舉起茶杯鄭重地說道:“景澈啊,這新政綱要看似繁復,實則為揚州之新生計。我知你重任在肩,鹽務千頭萬緒,但揚州終究是個整體。這新政推行是府衙主責,卻也仰賴你時時匡正查漏補缺。你我同心理政,不負陛下重托,不負百姓殷望,如何?”
薛淮正色道:“下官必不負府尊期望!”
兩人相視一笑。
正事談完,譚明光正欲進一步拉近彼此的關系,卻見薛淮放下茶盞,狀若無意地拋出一個問題。
“府尊可曾聽過濟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