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金蘭契
191金蘭契
自從徐知微來到揚州坐鎮濟民堂,這間原本只是因為善心小有名氣的藥鋪,逐漸成為坊間議論的焦點。
憑借極其精湛的醫術,徐知微的神醫之名不脛而走,想要請她登門看病的富紳越來越多,然而她將那些燙金名帖通通拒之門外,告訴來人若想看病就來濟民堂,要和窮苦百姓一樣排隊等候。
對于絕大多數大戶人家而言,讓他們跟那群泥腿子擠在一起無疑是極大的羞辱,可是他們頂多就在家中叱罵兩聲,不敢有任何危害濟民堂的舉動——劉傅和鄭博彥等人的下場記憶猶新,在薛淮依舊主政揚州的當下,誰敢像以前一樣恣意妄為?
但是也有人不在意這些虛假的體面。
“沈家小姐?”
濟民堂內,剛剛吃完午飯準備歇息片刻的徐知微看向前來稟報的管事,眼中浮現一抹疑惑。
管事恭敬地說道:“是的,沈家便是廣泰號那個沈家。自從劉家和鄭家因為兩淮鹽案敗落,沈家和喬家便一躍成為本地實力最強的商家,前來問藥的沈家小姐乃是沈秉文的長女,據說極受沈氏夫婦疼愛,近兩年亦展露出一定的經商天分。”
徐知微當然知道沈青鸞的身份,即那日在薛淮身邊的女子。
她沉吟道:“沈家小姐親自來了?”
管事答道:“是的,車馬已經停在外面。沈府管家說他們知道先生的規矩,因此特意登門求醫,不過他們只有一個小小的請求,那便是請先生在內堂為沈家小姐診斷。”
徐知微登時了然,對方之所以選擇這個時間登門,顯然不想讓沈青鸞當著一大群百姓的圍觀看病,畢竟是沈府沒有出閣的大小姐。
見她遲疑,管事說道:“先生,或許可以給沈家行個方便。”
徐知微凝望著對方的雙眼問道:“你收了沈府管家的好處?”
“小人豈敢!”
管事連忙搖頭道:“不瞞先生,沈家愿意向我們濟民堂捐助千兩藥資。”
一千兩能買多少藥材?
果然是財大氣粗的沈家,還未看病就許下如此厚諾,只怕那位沈小姐來者不善。
徐知微回想起那日沈青鸞的種種細微反應,心中便有了計較,對管事說道:“請沈小姐來內堂。”
內堂陳設簡樸,只一桌兩椅,靠墻放著藥柜,空氣里彌漫著陳舊藥草混合著新曬干花的清雅香氣。
徐知微端坐桌后,目光沉靜地看著管事引沈青鸞和兩名丫鬟進來,并未戴著那層面紗。
她抬眼看去,只見沈青鸞今日穿著月白色繡纏枝蓮紋的襖裙,外罩一件銀狐毛滾邊的櫻草色斗篷,身姿如柳,儀態端方。
而沈青鸞終于見到徐知微的容貌,眼中迅速泛起一抹驚艷之色,這位女神醫竟如此艷色傾城,難怪平時要以面紗遮掩。
她按下心中震驚,眉尖微蹙露出一絲柔弱倦意,向徐知微盈盈一禮:“叨擾先生清靜了。”
“沈小姐請坐。”
徐知微抬手指向對面的椅子,聲音平緩,既無刻意逢迎的熱絡,也無拒人千里的冰冷,仿佛接待一位普通病患。
管事無聲退下,帶上了門。
室內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隱約透進的微薄天光和眾人輕淺的呼吸。
沈青鸞依言坐下,抬起秋水般的明眸,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憂色看向徐知微:“有勞先生。近日不知怎的,時常感到眩暈,精神也短了許多,家父家母憂心,聽聞先生醫術通神,特遣小女子前來求診。”
徐知微并未立刻診脈,而是抬眸仔細打量沈青鸞片刻,開口問道:“我們是否見過?”
“先生好記性。”
沈青鸞坦然道:“那日我與薛世兄路過此地,見先生和其他幾位郎中救濟窮困,心中頗為觸動,便贈百兩藥資略盡綿薄之力,后來得先生指點薛世兄身體之隱患,我們感激不盡。”
她特意說出那個“薛”字,同時端詳著對方的神情,但并未發現異常之處。
“原來如此,你我倒是有緣。”
徐知微一言帶過,自動忽略沈青鸞的試探,隨即仔細地觀察,只見少女臉色雖刻意透出些微蒼白,但眼神清亮唇色豐潤,絕非病弱之態。
她心下了然,面上卻不動聲色,語氣依舊平淡:“頭暈之癥成因繁多,沈小姐請放松,容我切脈細察。”
沈青鸞便將一只皓腕擱在桌上放置的絲棉脈枕上。
徐知微抬手切脈,指尖輕輕搭上沈青鸞柔嫩的手腕。
沈青鸞安靜地感受著那微涼的觸感,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徐知微低垂的眼睫和沉靜的側臉。
須臾,徐知微收回了手,抬眼看她說道:“脈象平和有力,寸關尺三部協調,未見弦緊滑數之異象,亦無沉細遲緩之不足。依脈象看,沈小姐的身體底子極佳,元氣充盈。”
沈青鸞心中微緊,面上卻露出一絲困惑:“那為何我總覺頭暈目眩,尤其午后更甚?”
徐知微的目光清澈,仿佛能洞悉人心,卻又只停駐在醫者的范疇:“沈小姐的脈象雖平和,但細微之間可見心緒略有不寧,時有擾動。或因沈家產業繁忙,需小姐勞心之處增多?又或是外事煩憂,心中懸著未落定之事?”
這番話問得平淡,卻似一枚小石投入沈青鸞心湖。
她微微一怔,隨即掩口輕咳一聲,順勢避開對方過于清澈的目光:“先生果然神目如電,家中事確是比往日繁雜了些。”
徐知微神色如常,繼續問道:“沈小姐近來睡眠如何?是否難寐多夢?平日飲食可曾清淡規律?是否畏寒或畏熱?”
沈青鸞一一應對,回答都落在“些許不佳”的模糊地帶。
“沈小姐。”
徐知微的神情依舊認真,如同面對任何一位需要她謹慎判斷的病人,緩緩道:“依脈象與癥候推斷,沈小姐所謂眩暈,恐非臟腑實癥,更多是心脾略有失調,兼有思慮勞神所致。若是強用重藥,反倒不妥。”
沈青鸞點頭道:“但憑先生安排。”
徐知微從案旁取過紙筆,并未立刻開方,只是平靜地看著沈青鸞說道:“小姐之癥,源在心擾而非體虛。醫病亦當醫心,若不除心中牽掛之事,恐藥石難奏其效。”
“先生所言極是。”
沈青鸞垂下眼睫,溫順地說道:“只是這心中煩擾,有時也非人力所能速決。還請先生開些溫養安撫的方子,助我寧定心神,安穩夜寐即可。”
徐知微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白紙映襯下,她那幾根纖細卻異常穩定的手指開始書寫,字跡娟秀工整,帶著一種冷冽的舒展感。
片刻后,她將藥方推至沈青鸞面前,道:“這份歸脾安神湯性味平和,取三碗水熬成半碗,晚膳后溫服即可。若一月后癥狀仍未緩解,或心中煩擾更勝,小姐不妨再來。此方重在調理,藥效和緩,小姐可慢慢感受心神之安寧。”
沈青鸞接過藥方,指尖觸到那還帶著墨香的字跡,抬眼看向對方說道:“多謝先生費心。先生不僅醫術精湛,更能觀人心緒,洞悉人情,實在難得。家中長輩聞濟民堂高義,亦深為感念,方才管事應該也已稟明,沈家愿為濟民堂捐助白銀千兩,助先生能救治更多困厄病患。”
徐知微心中輕嘆,此刻她如何猜不到沈青鸞的來意,這少女分明將一顆心悉數寄托在薛淮身上,或許她只是因為情竇初開的患得患失前來試探,卻也因此歪打正著。
沈家與當初的揚州四姓不同,家主沈秉文素有義商之名,廣泰號雖然積攢了不少財富,但是極少盤剝百姓,反而時常接濟窮苦百姓,徐知微這段時間已經有所了解。
無論她想對薛淮做什么,都和面前的少女乃至沈家無關,她不可能去傷害對方。
一念及此,她鄭重道謝道:“沈小姐與貴府仁心可嘉,濟民堂代那些受困病患謝過善舉。還請沈小姐放心,你家捐獻的銀兩會盡數用于采買藥材,施助無力求醫之民。”
沈青鸞抬起眼簾,望向徐知微的目光添了幾分真誠的贊許:“敢問先生診金幾何?”
徐知微搖頭道:“不必了。小姐之癥既源于心,我所開亦非峻猛之藥,更承蒙沈家慷慨捐助濟困藥資,此次診疾,便當全了這番仁心照應之義。”
沈青鸞心知這是徐知微劃下的界限,她并未立刻起身告辭,而是將藥方仔細折好交給身后的蕓兒,隨后將手肘擱在桌沿,身體微微前傾,拉近與徐知微之間那無形的距離感,唇邊漾開一抹柔和而略顯親近的笑意。
“先生高義,不肯多收分文,青鸞感激在心。”
沈青鸞微露仰慕之意,又帶著幾分好奇說道:“不知先生這般卓絕的岐黃之術,是師承哪方隱世高人?亦或是家學淵源深厚?青鸞見識淺薄,只覺先生之能,非常人所能及。”
“我是杭州人氏,自幼父母雙亡,跟隨師父學習醫術。濟民堂是師父一生的心血,先前我在杭州濟民堂坐診,后奉師父之命來揚州磨礪自身,至于醫術高低……”
徐知微長睫微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蓋住瞬間的微瀾,繼而道:“醫道浩渺,非一人一時之功。我所學不過是前人心血積累,再加上多年行跡四方,于病患實踐中摸索所得。”
沈青鸞并不意外徐知微話語中的回避,面上露出一絲理解的欽佩:“原來如此。先生天資卓絕,更難得是心懷蒼生,將一身所學用于扶危濟困,這份慈悲與大愛實乃蒼生之福。說來先生別怪青鸞唐突,只因此次來診,見先生年紀似乎與我相仿,卻已立此濟世之志,懸壺于陋巷之間,不免心生敬仰,更添幾分同輩相交之心。”
徐知微一怔。
從記事開始,她便按照柳英的安排循規蹈矩,身邊大多是黎叢這樣的長輩,同齡好友一個也無。
她發現自己并不抗拒沈青鸞的熱切,反倒覺得有些新奇。
沈青鸞敏銳地捕捉到她稍縱即逝的情緒變動,不露痕跡地展顏一笑,帶著一絲俏皮地看向徐知微略顯清瘦的臉頰:“先生自己也要多保重。我見先生勞碌半日亦不曾停歇,可也要記得歇息才是。”
不等徐知微回答,沈青鸞便從蕓兒手中接過一個白玉盒,推到徐知微面前:“這是我用秋日新采的桂花揉煉百花蜜做的蜜丸,里面只加了少許補氣的參粉和麥冬,清甜軟糯,每日含一兩粒,最是潤燥安神,養胃寧心,于先生這等勞神思慮之人正相宜。這是閨閣小物,并非診金藥物,先生可別推辭了,就當是我們同為女子,一份小小的體貼。”
徐知微看著那溫潤如玉的盒子,又抬眸看向沈青鸞帶著真摯笑意的臉。
對方笑容明媚眼神清澈,關切之情并不似作偽。
她可以分辨出沈青鸞笑容背后的試探仍在,但是那份想要拉近關系的努力,似乎也裹挾著幾分真心。
這讓徐知微感到一陣陌生的無所適從。
她早已習慣病患的感激與敬畏,習慣黎叢等人基于使命的拱衛,習慣柳英深如寒潭的謀算,卻極少有同齡女子向她表達如此純粹的親近與關懷。
默然片刻,徐知微終于沒有堅決地推拒。
她的聲音比之前軟化幾分,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變化:“沈小姐有心了,多謝。”
沈青鸞眼底的笑意更深,她適時地站起身,儀態萬方地福了一禮,親切地說道:“先生若在揚州有用得著沈家的地方,或是想買些不易得的藥材,只管遣人來沈園或者廣泰號總店遞個話。”
“好。沈小姐慢走。”
徐知微起身送客,態度已不似初時那般純粹的疏離。
沈青鸞在丫鬟的陪伴下離開濟民堂,內堂的門重新關上,將喧囂徹底隔絕。
徐知微獨立于簡樸的屋室之中,目光再次落回那只白玉盒上。
以她的醫術莫說閨閣女子所制蜜丸,便是再難得的奇藥也不會太過驚訝,可不知為何心底漣漪漸起。
良久,她緩緩抬手,指尖隔著空氣虛撫過盒蓋的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