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病虎
192病虎
京城,皇宮,御書房。
“這個薛淮……”
天子將范東陽派人送來的密折放在案上,似笑非笑道:“倒是有幾分手腕。”
雖說他并未表現出興高采烈的神態,但是在場幾位重臣都知道天子已然龍顏大悅。
范東陽深諳圣意,他才剛剛從揚州啟程,便讓人快馬加鞭將密折送呈御前,這封密折最大的作用是向天子證實兩淮鹽案的詳情,證明薛淮等人并未欺上瞞下,許觀瀾等一眾貪官豪紳確有侵吞國帑之舉。
而他即將帶著近千萬兩贓銀返回京城,這筆銀子足以解決朝廷眼下的難關,讓御書房內的天子和諸位重臣能過一個舒心喜樂的年節。
“陛下圣心燭照,慧眼識才。”
寧珩之率先開口,沉穩且毋庸置疑地說道:“昔日薛淮以弱冠之身掌鹽政監察之職,臣尚憂其少年輕銳,恐經驗不足。今日觀范左副奏章回稟,方知陛下高瞻遠矚委任得人,臣遠不及矣。”
次輔歐陽晦不甘落后,連忙奏道:“此案牽連之廣積弊之深,為開國百年來所罕見。薛淮以雷霆手段于紛亂中厘清線索,短短數月便將為首巨蠹一舉拔除,追贓數目之巨震動朝野。且其善后處置條理清晰,鹽政改革更是為日后稅賦開源立下根基。若非陛下獨具慧眼,破格簡拔此等干才,焉能得此破冰之效?陛下識人用人之明,老臣拜服!”
禮部尚書鄭元亦贊道:“如今近千萬兩實銀解入國庫,非但去歲虧空得以彌補,更有余力充實府庫以應國需,此皆陛下圣心獨運之功,兩淮官民莫不頌揚陛下恩德!”
一時間,御書房內頌圣之聲盈耳。
天子靜靜聽著,面上依舊是那絲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卻已是一片舒爽。
這些重臣的奉承恰到好處,不算夸大其詞更沒有脫離事實,薛淮確實是個有能力的臣子,但是如果沒有他的破格提拔和賞識信任,薛淮能成為十六歲的探花、十九歲的揚州同知和肅查鹽政欽差大臣?
天子相信朝中有不少人能做到薛淮當下的成就,他們只是沒有這個機會罷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最讓天子滿意的是范東陽的密折中,關于他和薛淮私下對話的記錄。
“此身愿為陛下手中冰毫,點破濁世沉疴!”
這是薛淮當時對范東陽斬釘截鐵的回復,濁世二字依舊顯出幾分年輕人的銳氣和稚嫩,換做其他重臣包括沈望在內,都不會在代表天子的范東陽面前如此形容——若煌煌大燕是為濁世,天子豈不成了昏君?
范東陽并未幫薛淮隱瞞,而天子亦不曾因此動怒,薛淮這一年多來帶給他很多驚喜,最重要的是這次他查辦兩淮鹽案給國庫帶來實打實的進項,更讓天子名正言順地直接插手鹽政,因此所謂濁世在天子看來只是年輕人忠心耿直的表現,愈發顯得珍貴。
這時御書房內逐漸安靜下來,天子便溫言道:“諸卿言過了,此事功在朝廷,利在社稷。”
“陛下圣明!”
眾臣齊聲再拜。
天子唇角勾起一抹細微的弧度,悠悠道:“眾位卿家,先前薛淮在奏章中稟明江蘇巡撫陳琰曾阻撓他查辦不法豪族,此事涉及江蘇一地之安穩,朕當時擱置下來,如今范東陽在奏章中證明確有此事,你們覺得該如何處置呢?”
此言一出,御書房內暖意融融的氣氛瞬間凝滯,仿佛寒霜突降。
眾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首輔寧珩之。
江蘇巡撫陳琰乃是寧珩之的同年兼同鄉,兩人的關系無需多言。
歐陽晦眼底精光一閃,這段時間他愈發能夠感受到天子對自己的冷淡,雖說他多半無望再進一步,卻不想遂了寧珩之的意,哪怕只是惡心惡心對方,至少也能排解一番心中的郁氣。
站在他身后的內閣大學士孫炎當即上前一步,躬身奏道:“陛下,陳琰身為江蘇巡撫,代天巡牧一方的封疆大吏,本應勵精圖治為民請命,然其不思報效皇恩,反與許觀瀾、劉傅等奸佞沆瀣一氣,竟公然調兵圍攻欽差。此等行徑性質之惡劣,遠超尋常貪墨,若非薛淮秉性剛直、陛下洪福庇佑,幾使我兩淮鹽政整飭之功毀于一旦!”
殿內諸臣無不屏息,皆感事態陡然升級。
沈望若有所思地看了歐陽晦一眼。
春闈舞弊案之后,歐陽晦和孫炎沉寂了很長時間,沈望可以理解前者憋屈憤懣的心情,但他并不認為后者此刻跳出來是一個好的選擇。
想靠攻訐陳琰來動搖寧珩之的地位幾無可能,而且皇帝未必是真心要治罪陳琰。
天子端坐御座之上,將視線投向一直沉默的寧珩之,問道:“元輔以為,孫卿家所言如何?”
壓力如山,全在寧珩之一肩。
只見寧珩之從容出列,面上不見絲毫慌亂與羞怒,反而帶著無比沉痛的肅穆,長揖道:“老臣請罪!”
不等旁人反應,寧珩之已直起身,沉重道:“陛下,陳琰乃老臣同年,素以干練著稱,初任地方也頗有賢聲。然老臣萬萬沒想到,其身居高位日久,竟至貪墨受賄,更犯下阻撓欽差之大罪。此乃老臣昏聵失察之過,辜負圣恩,愧對陛下信任,懇請陛下降罪。”
天子沉默不語,似在斟酌寧珩之所言。
寧珩之見狀便話鋒一轉,不慌不忙地說道:“然則,陳琰雖有包庇劣紳之罪,可其調兵之舉……據查,彼時薛淮并未亮明欽差身份,沖突尚未發生,陳琰只想迫使薛淮放棄抓捕劉傅。彼時彼地,其私心作祟犯下昏聵之舉,但是老臣敢擔保陳琰絕無犯上作亂之意。”
沈望暗暗一嘆,昏聵二字用得好,即便陳琰因此仕途終結,也好過被孫炎安上一個調兵圍攻欽差的罪名。
寧珩之則繼續說道:“陛下,陳琰此舉雖昏聵,然其在江蘇巡撫任上近七年,并非一無是處。疏浚運河、整飭漕弊、平定水患、安輯流民,亦有其勞績在冊。此番他行差踏錯,或因權柄過重、久處繁華富庶之地,未能抵御地方豪強之腐蝕誘惑,致使晚節不保,令人扼腕。”
天子沉吟道:“你認為該如何處置陳琰?”
寧珩之再次拱手,懇切道:“臣以為,若查實陳琰貪贓枉法之罪,應革去其江蘇巡撫一職,將其貪墨所得悉數追繳充公,罰沒其家產三成入官,余者留其家小維持生計。”
天子微微皺眉道:“元輔,陳琰畢竟是二品大員,此罰是否過重?”
寧珩之面不改色,當即改口道:“陛下仁德,且此事關乎朝廷體面,臣的確思慮不周。陳琰既有治水安民之勞,此番亦非滔天大罪,或可貶為廣西布政司左參政,如此既全朝廷體統,亦彰陛下寬宥之恩。”
廣西布政司左參政為從三品,而江蘇巡撫為從二品,雖然官階只降了兩級,但是這兩個官職的差距猶如云泥之別。
無論地域富庶還是實權高低,江蘇巡撫和廣西左參政的差距都非官階可以衡量,這是清晰且明確的貶謫。
御書房內一片肅靜。
良久,天子終于開口道:“準了。”
“陛下,老臣還有一事不明,欲向孫大學士請教。”
寧珩之卻并未就此作罷,沉穩的語調透出兩分寒意。
天子微微頷首。
寧珩之轉身看向如臨大敵的孫炎,不疾不徐地說道:“孫學士既非三司主官,又未奉旨閱卷,先前怎敢妄言‘陳琰調兵圍攻欽差’?”
歐陽晦瞬間心中一緊,孫炎則是面色大變。
此時此刻,天子的眼神逐漸變得幽深。
孫炎連忙辯解道:“元輔,下官只是根據先前薛淮的奏章做出合理推測,并非肆意妄言。”
“原來如此。”
寧珩之面無表情,一字一句道:“本官還以為孫學士是在捕風捉影借題發揮,此舉非但會令百官惶恐人人自危,更有煽風點火離間君臣之嫌。既然只是學士的推測,那便是本官心生誤會,還請學士見諒。”
這一番話說下來,孫炎雙股戰戰冷汗直流,壓根不敢看御案后的天子。
歐陽晦面色微白,自從薛明綸被查辦以來,寧珩之已經沉寂太久退讓太多,讓歐陽晦和孫炎等人漸漸忘記以前有多少大臣被寧珩之趕出朝堂。
這位首輔大人只是暫時收起爪牙,而非失去整倒一名敵人的能力,他所有的退讓都只是因為圣心二字。
便如他當下所言,明面上是在幫孫炎開脫,實則是一柄凌厲又精準的誅心之刃!
當此時,天子盯著孫炎,冷聲斥道:“爾身為內閣學士,不思諫言輔弼,反以虛妄臆測構陷同僚!此等妄言非愚即毒,若百官皆效爾捕風捉影,朝堂豈非淪為傾軋之地?好生自省罷!”
孫炎大汗淋漓,連連請罪。
年初他在春闈案中就已經惹得天子不悅,原本想著彌補過錯,誰知今日被寧珩之抓住話柄反手一擊,寥寥數語便碾碎他最后的希望。
其余重臣神情各異,無論他們心中作何想法,有件事已經成為定局。
孫炎的閣老之路……
已至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