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祈福
193祈福
約莫一炷香之后,御書房內只剩下沈望一人。
天子看了一眼曾敏,淡淡道:“給沈卿賜座。”
“陛下,臣——”
沈望才剛剛開了一個頭,天子便打斷道:“這次薛淮能夠立下如此大功,你這個老師居功至偉。朕知道有些事不便挑明,但是朕不能裝作看不見你在暗處的無私付出。”
話說到這個份上,沈望自然不好再推辭,只能謝恩落座。
天子端起茶盞潤了潤嗓子,略顯感慨地說道:“朕已經快要忘記元輔上一次當眾直言是何時了。”
成為內閣首輔之后,寧珩之逐漸收斂鋒芒,極少會像今日針對孫炎一般親自出面。
沈望很快便從天子這句感嘆中分析出深層的含義。
從去年薛明綸被罷官到如今陳琰卷入兩淮鹽案,這一年多里大量寧黨官員被查辦治罪,光是正三品及以上高官就有三人,中層官員更是數不勝數。
明面上這是以沈望和薛淮為代表的清流一派的巨大成果,但是沈望心里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是工部貪瀆窩案觸犯到天子的底線,天子不能眼睜睜看著寧黨竊據朝廷權柄,所以才有沈望和薛淮的發揮余地。
說到底,朝中風向始終是圣意的具體表象。
寧珩之的態度是一退再退,去年他沒有幫薛明綸開脫,今年年初主動將剛上任的禮部侍郎岳仲明推到天子面前,方才更是奏請天子嚴懲陳琰。
但是這不代表他會一直退下去。
寧珩之出手對付孫炎便是要提醒天子,如果再這樣下去,他未必能彈壓住寧黨官員的不忿。
天子當然不想看到寧黨徹底崩塌,所以他接過寧珩之遞來的刀,讓年過六旬的孫炎無法再立足于朝堂,相信很快就會有孫炎乞骸骨的奏章呈遞御前。
理清楚這些關節之后,沈望謹慎地說道:“孫閣老所言確實有些欠考慮。”
天子滿意地看著他,這些年歐陽晦如果沒有他的支持,恐怕不需要寧珩之和另外兩位內閣大學士出手,那幾位尚書侍郎就能弄得歐陽晦灰頭土臉,而眼前這位沈尚書定然能夠在內閣站穩腳跟。
“罷了,看在他一把年紀的份上,朕總會留他一份體面。”
天子簡簡單單一句話便定下孫炎的仕途終點,繼而饒有興致地說道:“沈卿,范東陽的奏章已經證實薛淮的功勞,你覺得朕應該如何賞賜他?”
這是一個不太好回答的問題。
沈望和薛淮的關系過于親近,無論怎么答復都可能引起天子的不悅,故而短暫的思忖之后,沈望坦然道:“陛下,兩淮鹽運新政剛剛推行,揚州一地亦需重振民生,這兩件事都和薛淮息息相關。臣覺得有始有終方為正道,而且薛淮還很年輕,不妨等他踏踏實實完成陛下交待的任務,屆時再一并論功行賞。”
“話雖如此,若是朝廷毫無表示,只怕世人會說朕刻薄寡恩。不過沈卿所慮周詳,揠苗助長絕非好事,讓他沉淀下去磨礪性子亦無不可。”
天子淡然地笑了笑,語氣中帶著一絲玩味:“薛淮在揚州行事頗有章法,范東陽在奏章中提及揚州新立之鹽會,看似平平無奇,實則制度完備作用顯著,足見薛淮不光是清弊的利劍,更是善后布新的好手。”
“全賴陛下教誨,薛淮方能不負皇恩。”
沈望從容應對,然后用一種自然而然的語氣說道:“陛下提及揚州,臣近日亦得知一件小事,頗為令人感懷。”
天子看向他說道:“哦?何事?”
沈望徐徐道:“陛下,揚州有一鹽商名喚沈秉文,其名下廣泰號在江南亦頗有名氣,沈秉文本人更是被稱作義商。”
“沈秉文?”
天子沉吟道:“朕聽過這個名字,當年薛卿主政揚州之時,這沈秉文便是他的得力臂助。沈卿今日突然提起此人,想來有事發生?”
沈望道:“陛下,沈秉文感念皇恩浩蕩,使得兩淮鹽政肅清商路通暢,一腔報國熱血翻涌,意欲提供一批精良舟船和熟練船工,為朝廷緩解漕運之緊。此外,廣泰號愿向朝廷捐獻糧秣三十萬石、嶄新御寒冬衣十萬件,以此犒勞九邊將士。”
不提舟船和船工,光是三十萬石糧秣和十萬件冬衣就價值不菲,粗略計算至少需要二十萬兩。
朝廷不至于因為二十萬兩欣喜若狂,但是一名商賈有此壯舉,傳出去自然是一樁圣天子在位的明證。
天子聞言眼中掠過一抹精光,意味深長地說道:“商賈有此赤忱倒是少見,只是朕沒想到他們居然能請動你進言。”
沈望坦然一笑,解釋道:“陛下,臣聽聞這沈秉文行事頗有古風,少盤剝鄉里,多行善舉。如今他能傾巨資報國,想來是其本心使然,更是陛下肅清吏治、再造乾坤、民心所向的結果。”
這番話讓天子眉眼舒展開來。
其實他已經猜到沈秉文這樣做的緣由,沈家商戶之女若想嫁給出身清貴前程遠大的薛淮,免不了要承受不少非議,甚至連薛淮的清譽都有可能受影響,但如果沈家的善名得到朝廷的認可,旁人自然不敢說三道四。
如此看來,這沈秉文倒算是一個性情中人,為了女兒的幸福能夠做到這一步殊為不易。
只是……
天子略顯遲疑,他隨即想到無論沈秉文的初衷為何,至少他的舉動可以彰顯盛世之象,嘴角不由得勾起一絲弧度,緩緩道:“沈秉文感念皇恩心系社稷,確實是識大體的人,朕怎好寒了這等義士的心?”
沈望心中大定,恭敬地說道:“陛下圣明。”
“糧秣冬衣輸邊,此事甚好。至于協助漕運,漕督衙門自有規制,可酌情采納。”
天子先劃出一道線,然后看向沈望說道:“沈卿既已知曉,此事便交由你督辦如何?一應錢糧物資交接,由工部核查,戶部核銷。至于那位沈氏義商,其所求者朕心已知。待糧秣冬衣安然運抵邊關,核實無誤后,朕自有嘉許。”
沈望起身行禮道:“臣領旨。臣必當妥善辦理,不負民間義商一片拳拳之心,亦不負陛下仁德體恤臣民之意。”
天子含笑點了點頭。
君臣二人又談了片刻,沈望遂行禮告退。
才過去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天子正欲前往后宮小憩,曾敏忽地近前稟道:“陛下,云安公主求見。”
云安?
天子微微皺眉,他剛剛才答應揚州沈家的請求,無形之中助推了薛淮和沈青鸞的婚事,而先前他曾就婚事暗示過姜璃,這丫頭來得倒是巧。
“宣吧。”
天子終究沒有拒絕,畢竟在他看來這些兒女之事委實不算什么。
片刻過后,一身華貴宮裝的姜璃走進御書房,恭敬行禮道:“拜見皇伯父。”
“免禮平身。”
天子一眼便看見姜璃提著的食盒,心頭那絲不悅消退,微笑道:“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云安手藝粗笨,讓皇伯父見笑了。”
姜璃抿唇一笑,將食盒置于御案旁的矮幾上打開,里面是幾碟小巧玲瓏的點心,澄玉般的蓮子酥、層迭如雪的千層糕、暖玉般瑩潤的杏仁酪,品相盡皆上佳。
她一邊輕巧地擺放,一邊溫聲解釋道:“前幾日聽宮人說皇祖母胃口不好,云安便想著做些清爽可口的點心。今日帶來幾樣請皇伯父品評一二,看哪樣更合皇祖母口味。”
天子微微點頭,捻起一塊蓮子酥嘗了,只覺入口清甜細膩,蓮蓉清香撲鼻,不由得贊道:“清雅溫潤,甜而不膩,你皇祖母定會喜歡,你有心了。”
“謝皇伯父夸贊。”
姜璃見氣氛融洽,順勢在宮人搬來的繡墩上坐了半邊,親自為天子斟了一杯清茶。
她神態端雅,眉宇間卻縈繞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又輕輕嘆了口氣。
天子見狀便放下茶盞問道:“云安因何喟嘆?”
姜璃微微垂首,語氣凝重地說道:“皇伯父,自去歲冬起,皇祖母的睡眠便不大安穩,御醫們請了平安脈,也只說是上了年紀,需靜心調養。這一年來湯藥用了不少,效果卻總是不甚理想。云安翻閱醫書典冊,也曾請教過幾位懂得養生之道的嬤嬤,都道杭州靈隱寺的菩薩最是靈驗,寺中高僧的佛法安魂定魄尤甚靈藥。寺中古剎清凈禪意悠遠,若能在那佛前虔誠誦經祈福七七之數,或可助皇祖母心神安定,福壽綿長。”
天子心中微動,凝望著少女的雙眼。
姜璃迎著天子的注視,目光清澈而誠摯:“云安心中掛念皇祖母鳳體,恨不能立刻趕往杭州,在靈隱寺佛前為皇祖母祈福誦經。只盼佛法無邊佛光普照,能佑皇祖母夜夢安寧,身體康泰。”
此刻天子眼中神色深邃難辨,他并不懷疑姜璃的孝心,但他同樣知道從京城南下杭州,必然要經過揚州。
他不動聲色地摩挲著茶盞,沉吟道:“杭州靈隱寺確有盛名,你愿跋山涉水為太后祈福,此乃純孝之舉。”
姜璃面露激動之色,她似乎沒有想到天子會允準。
“也罷。”
天子緩緩開口,溫言道:“太后撫育你一場,你這片孝心難得,朕便允你所請。等年節過完,即著司禮監挑選精干內侍并女官,禁軍和靖安司各遣一隊精銳扈從,再加上你公主府的護衛,一道護送你南下杭州靈隱寺為太后祈福。”
姜璃連忙站起身,行了一個極其恭敬的福禮,長睫微垂道:“謝皇伯父恩典!云安會在靈隱寺誠心禮佛,為皇祖母、皇伯父及我大燕國祚祈福!待開年一切安排妥當,云安便啟程南下。”
天子滿意地點點頭,揮揮手:“此行路途遙遠,務必注意安全,回頭朕讓皇后再替你細細打點。”
“是,云安告退。”
姜璃再次行禮,緩緩退出御書房。
殿門在她身后輕輕合上,天子望著合攏的殿門,眼中浮現一抹奇特的神采。
另一邊,姜璃在一大群宮女內侍的簇擁中,面色沉靜地緩步前行。
沒人知道她袖中的雙手悄然攥緊。
一想到那個從薛府傳來的消息,薛家崔老夫人居然同意了薛淮和沈青鸞的婚事,姜璃的心緒便開始翻涌。
她袖中的指節深深掐入掌心,心口酸澀翻涌如同青梅漬透,又似野草瘋長,最終化作眼底的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