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
良久,徐知微輕聲說出兩個字。
薛淮這番話對她確有幾分慰藉,但也僅此而已。
雖說她行醫時間不長,但因她醫術精湛且不辭辛勞,這幾年確實救過很多人,然而并非是那些人造成她現在心如死灰的狀態,而是那位被她視作親生母親的婦人,將她如敝履一般丟棄。
行刺薛淮是徐知微這一生做過唯一違背良心的決定,只因那是柳英的泣血乞求,她無法做到視若無睹。
薛淮大抵能夠體會到徐知微的心境,當下他也沒有辦法直接打消她的死志,只能轉入正題道:“現在你能否說說你那位姑姑的信息?”
“可以。”
徐知微輕聲道:“我姑姑如今名叫柳英,本名叫做凌英,其實……她也是個苦命人。凌家當年是京中官宦人家,凌姑姑的父親雖非高官,但也算是緊要職位。后來因為一樁大案,凌姑姑的父親被令尊檢舉,凌家因此被抄家,凌姑姑的親人悉數死在那場動亂中,只有她一人活了下來。”
這番話算是解釋柳英為何非要讓她毒殺薛淮的緣由。
薛淮卻隱隱覺得古怪。
先前他已從葉慶那里知曉太和二年軍械大案的詳細,凌英的下落沒有明確記載,問題在于她一個柔弱女子是如何活下來的?
凌青夫婦相繼自盡,凌青的兩個兒子間隔半月蹊蹺死去,連凌英的夫君柳從都很快死于非命。
雖然薛淮暫時無力追查十八年前那樁案子的真相,但有一點他能確認——凌青或許真有貪墨之舉,但凌家幾乎被滅門顯然沒有那么簡單,而且在凌家人連續慘死之時,幕后兇手怎么可能放過凌英?
更加稀奇的是,凌英不僅安穩地活著,還能在江南打造出濟民堂這塊金字招牌!
薛淮姑且算她有天賦之才,然而濟民堂做到這等規模,絕非個人能力可以促成,其背后必然藏著極大的勢力。
凌英身為一個家破人亡的弱女子,逃到人生地不熟的江南,如何在突然間贏得隱秘勢力的器重、靠著大量來路不明的銀錢維持濟民堂的發展?
“有沒有一種可能……”
薛淮沉吟道:“柳英在這件事上騙了你,只為迫使你來給我下毒?”
徐知微明白他的意思。
凌家之事是真的,但柳英未必是凌英,她只是借用這個故事來逼迫徐知微。
她仔細想了想,微微蹙眉道:“以我對姑姑的了解,當時她應該沒有說謊,畢竟我從小到大都和她生活在一起,知道她的細微習慣。就算她不是凌英,至少也和凌家有著密切的關聯,否則不會那般悲痛。”
薛淮點了點頭,話鋒一轉道:“那濟民堂呢?你是否知道其背后的隱秘?”
徐知微陷入沉默之中。
薛淮觀察著她的神情,對沈青鸞使了一個眼色,后者便坐到徐知微身邊,柔聲道:“徐姐姐,你是不是擔心濟民堂會受到波及?”
徐知微輕輕應了一聲。
“姐姐心地純善,有這樣的擔憂亦在情理之中。”
沈青鸞索性拉著她的手,不疾不徐地說道:“可是那日在影園之中,我親眼看到你驟然折返只為提醒薛世兄,其實姐姐你也知道薛世兄是愛民如子的好官,所以你才會這樣做對不對?既如此,姐姐就不應該太過擔心,無論最終查出了什么,薛世兄都不會為難濟民堂里的好人。”
這番話說到徐知微心坎里。
濟民堂的發展伴隨著徐知微一路長大,她在這里習得醫術,結識了很多宅心仁厚的長輩,在他們的熏陶之下逐漸堅定濟世安民之念。
在親眼見到那個朱漆食盒上的歸塵花紋后,徐知微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濟民堂。
見她態度有所松動,薛淮趁勢說道:“我只是覺得濟民堂的銀錢來路有問題,同時懷疑你的姑姑不簡單,絕對不會胡亂針對濟民堂,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徐知微輕嘆一聲,緩緩道:“濟民堂本身并無多少蹊蹺,相信薛大人這段時間已經派人查過。堂中絕大多數郎中和管事都是本分人,他們和我一樣只想著幫助窮苦百姓。至于大人所言銀錢來路,濟民堂終究不是小藥鋪,所涉產業和鄉紳善款多而雜,一般人根本沒有那個能力甄別詳細。”
這個判斷和靖安司的調查頗為相近,薛淮點頭道:“此事暫且不提,你說濟民堂本身沒有蹊蹺,那就是你姑姑藏著很多秘密?”
“姑姑她……”
徐知微輕咬下唇,低聲道:“確實藏著一些事,但我所知大多是零碎片段,拼湊不成全貌。姑姑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只要我殺了你,贏得其他人的認可,她便會開壇立我為圣女。”
此言一出,屋內空氣幾近凝滯。
沈青鸞怔怔地看著徐知微,她萬萬沒有想到居然能聽見“圣女”二字。
翻開煌煌史書,但凡出現這兩個字,意味著民間極有可能釀成一片腥風血雨。
薛淮的表情愈發嚴肅,他比沈青鸞更清楚這件事的嚴重性,如果濟民堂的背后果真隱藏著類似前世所聞白蓮教一樣的組織,那它能夠造成的危害難以想象。
“圣女?”
薛淮沉聲道:“徐姑娘,能否說得更詳細一些?”
“我只知道這些。”
徐知微抬眼望著薛淮,歉然道:“姑姑平時不許我接觸她的信箋,亦不許我旁聽她和他人的談話。她對我說,圣女是濟民堂最高的贊譽,非仁心極厚之人不能擔任,但是我并不相信。不過這么多年的相處,姑姑不可能時刻防備著我,因此我也知道一些事情。”
薛淮正色道:“你說。”
徐知微想了想說道:“大概是在三年前,有天夜里我熬了藥給姑姑送去,見她案頭有一封信箋,蠟封的圖案頗為奇怪,姑姑當即便將信箋收了起來。后來沒過多久,我在幾位前來濟民堂捐獻善銀的富紳腰間佩玉上,瞥見過相似的輪廓,但都極為隱晦,若非刻意尋找或者認得,一般人很難留意。”
薛淮心中逐漸浮現一個大略的判斷。
這濟民堂背后果然藏著一股陰暗的勢力,柳英定然是其中一位很重要的人物,而且從對方的行事風格來看,藏在水面下的脈絡恐怕很龐大。
徐知微又道:“姑姑偶爾在極度疲憊或極度得意時,會脫口而出只言片語。我記得一年多前,有一次姑姑和我談論濟民堂的現狀,她顯得極為高興,一時興起多喝了幾杯。我扶她回房歇息之時,聽到她斷斷續續地說了幾句話,好像是老祖目光如炬、理當欣慰之類。但是在那之前或者之后,我從未聽她提起過老祖這個人。”
沈青鸞蹙眉問道:“徐姐姐,那你有沒有問過你姑姑,究竟老祖是何人?”
徐知微搖搖頭,輕聲道:“在今天之前我從未懷疑過姑姑,那時也只當做是她醉后囈語。”
老祖?
薛淮光聽這個稱呼就知道事情有些復雜。
他記得前世白蓮教的教義中有“無生老母”之說,而柳英所提之神秘老祖,多半也是類似的角色。
如今看來,濟民堂背后的勢力竟然是白蓮教一類的組織?
這時徐知微深吸一口氣,神情顯得很疲憊,目光愈發茫然,緩慢道:“我知道姑姑不簡單,但她一直對我說的是濟民堂只為救治窮苦百姓,而且她確實在身體力行做善事,所以我沒有過多探尋她的秘密,可能我比你們知道的也多不了多少。”
薛淮按下心中思緒,放緩語氣道:“徐姑娘,你還能不能回憶起更多的細節?”
“我會盡力。”
徐知微素來秉持言而有信,她凝望著薛淮的雙眼說道:“薛大人,你能否我應允一件事?”
薛淮道:“請說。”
“等我將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訴你之后,我能否……”
徐知微面露艱難之色,喟然道:“能否干干凈凈地離去?”
沈青鸞難掩震驚道:“徐姐姐!”
徐知微朝她凄然一笑,堅持道:“無論如何,是姑姑將我養育成人,我這條命是她給的,既然她要拿回去,我便不想再茍活了。”
沈青鸞急道:“可是——”
“青鸞莫急。”
薛淮打斷她,看向徐知微說道:“徐姑娘,你想不想要一個干干凈凈的濟民堂,從此以后盡情施展你的抱負?”
“你說什么?”
徐知微寂然如枯井的眼眸中瞬間涌起濃烈的情緒。
薛淮冷靜地說道:“你若死去,濟民堂只會淪為他人手中染血的刀柄,唯有你活著才有機會親手斬斷那些暗線,讓懸壺濟世的牌匾重新映照天光。那些真心救人的郎中管事,那些渴望得救的窮苦百姓,才配得上你徐知微心中的濟世安民之念,而非那個將你視作工具的柳英,更不是那些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
“我……”
徐知微情不自禁地攥緊雙手,不敢置信又帶著一絲期盼地問道:“真的會有那一天么?”
“事在人為,邪不勝正。”
薛淮面上浮現一抹自信的笑意,徐徐道:“只要你愿意配合我演一場戲,我有把握還你一個干干凈凈的濟民堂。”
徐知微心緒翻涌,她定定地看著胸有成竹的年輕男子,最終輕微又堅定地應道:“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