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說什么?”
柳英神色不善,終究還是放開了胡嬌娘。
對方雖然言行惹人厭憎,但是這番話顯然大有深意。
胡嬌娘抬手揉著脖子,走到桌邊坐下,皺眉道:“姐姐,你莫要總是這般粗魯,萬一失手弄出個好歹,你該如何向老祖交代呢?”
“別裝了,我并未用力。”
柳英冷聲回應,在她對面落座。
胡嬌娘淺笑一聲,徐徐道:“知微那丫頭從小就跟在你身邊,雖說明面上她并未觸及圣教機密,但姐姐身為本教圣女需要經常處理教中事務,即便你再如何小心,也難免會被知微發現一些古怪,對嗎?而且關鍵在于我們并不清楚知微知道多少事,她性子清冷又極聰慧,凡事都喜歡藏在心里。”
柳英對此沒有否認。
她一直未將徐知微正式引入圣教,最重要的顧慮便是徐知微的身世,當年因為凌家惹出來的禍事,圣教在北方的布局幾乎損失殆盡,不得不轉移到江南。
此地雖富卻遠離朝廷中樞,對于官府的滲透極為緩慢,因此教中高層對凌家的態度無需多言。
只是柳英沒有想到,老祖竟然早就知道徐知微的身世,這讓她將近二十年的籌謀像是一個笑話。
胡嬌娘一邊觀察著柳英的神色變化,一邊繼續說道:“姐姐應該知道教中的規矩,像徐知微這樣的身份,斷然不能容許她飄在外面,簡而言之就是一句話,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柳英皺眉道:“她已經死了。”
胡嬌娘冷笑道:“你信嗎?”
柳英目光陰沉地望著對方。
胡嬌娘抬手輕捋耳邊青絲,不慌不忙地說道:“我這段時間詳細了解過此事的原委,其中有一點頗為耐人尋味。影園大宴當日,徐知微便落入薛淮手中,距今將近兩個月。按照姐姐的說法,徐知微是為幫你報仇才去行刺薛淮,事敗之后為了避免牽連你,她應該直接了斷自己。”
柳英逐漸從悲痛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她細細思忖片刻,說道:“你是想說,知微她這兩個月是被迫活著?”
“薛淮此人心機深沉,他不可能不想查出徐知微背后的秘密,至少他要弄清楚她為何要殺他,因此他不會允許徐知微糊里糊涂地死去。”
胡嬌娘眼中浮現一抹得意,悠悠道:“在姐姐看來,薛淮會用什么來要挾徐知微呢?”
“濟民堂。”
柳英幾乎想也不想就給出這個答案。
徐知微真正在乎的只有她這個如母親一般的長輩,以及救治無數窮苦百姓的濟民堂。
“沒錯,薛淮必然也只能是用濟民堂來要挾她,這就是她會被囚禁將近兩個月的緣由,否則她早就一死了之,畢竟你是她最在意的人,她寧愿自盡也不想牽連你。”
胡嬌娘心底涌起一絲嫉妒,又很快壓下去,繼而道:“所以事情就變得有趣起來,已知徐知微放心不下濟民堂,姐姐又用歸塵紋逼她自盡,按理來說她應該對姐姐失望,哪怕她念及舊情不背叛姐姐,她也不會直接尋死。她就不怕自己若死了,薛淮會遷怒于濟民堂?而從揚州那邊傳回的消息來看,薛淮不僅要厚葬徐知微,還會以府衙的名義繼續支持濟民堂。”
柳英沉默良久。
“徐知微沒死,而且她極有可能會背叛你,背叛圣教。”
胡嬌娘語調雖輕,卻透出一股冰冷的殺意:“這是她配合薛淮演的一場戲。”
柳英低聲道:“你憑什么如此篤定?”
胡嬌娘冷笑道:“如果她不愿意,難道揚州濟民堂郎中看見的是另外一位徐知微的遺體?這件事很簡單,沒有徐知微的配合,薛淮不可能變出一具一模一樣的遺體,而且那些普通郎中可不會假死之法,只有天賦異稟精通醫毒的徐知微能夠做到。”
這一刻柳英的臉色變得愈發難看。
她不得不承認胡嬌娘的分析頗有道理,對方能夠得到老祖的寵愛并且在教中擔當大任,顯然不是只靠一身柔媚的風情。
“姐姐覺得薛淮為何要這樣做?”
胡嬌娘此言似有考校之意。
柳英也懶得繼續和她做意氣之爭,沉吟道:“如果你的猜測沒錯,薛淮這樣做無非有兩個目的,其一是降低我們的警惕和戒心,讓我們以為此事到此了結。其二便是誘使我們出手,畢竟知微的身份很特殊,如你所言必須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姐姐真厲害。”
胡嬌娘話中依舊帶刺,繼而微笑道:“但是我們必須要考慮一點,萬一徐知微真的死了呢?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早就聽聞薛淮年少卻狠辣,如今看來果然是個難纏的男人,難怪連許觀瀾都折在他的手里。”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忌憚,但又有幾分不易察覺的興奮。
“所以呢?”
柳英語調低沉,壓抑著翻涌的情緒。
胡嬌娘的推斷讓她不得不正視那個可能,即徐知微真的沒死,甚至背叛了她。
方才驟然聽聞徐知微死訊引發的悲痛傷感,在此時變成更加復雜的情緒。
“所以我們要去揚州。”
胡嬌娘淡然道:“哪怕我們知道那是薛淮設下的陷阱。”
柳英皺眉道:“明知是陷阱也要去?”
“姐姐稍安勿躁,且聽我細細道來。”
胡嬌娘悠然自得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摩挲著茶盞說道:“從目前的局勢來看,徐知微或許是死了,因為薛淮所住官邸附近的守衛力度都降低了一些。薛淮公開宣布七天后將徐知微下葬,那我們無論如何也要確認這一點,說不定薛淮已經在大明寺附近布下天羅地網,只等我們一頭鉆進去。”
柳英逐漸冷靜下來,她知道胡嬌娘最是惜命,不可能在察覺有危險的前提下還冒然前往。
胡嬌娘繼續說道:“揚州必須要去,首先我們不能違逆老祖的敕令,一定要確認徐知微的生死。她若是假死,哪怕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來,她必須真死,這一點容不得馬虎。我不說你也知道,徐知微已是濟民堂的金字招牌,如果她反叛站到官府那一邊,會動搖濟民堂十幾年聚攏的民心,會讓你所有的心血付之東流。”
“其二,即便徐知微真的死了,我們也要確保薛淮從她那里得到的所有信息就此斷絕,絕對不能給本教留下隱患!”
聽她說得斬釘截鐵,柳英沉聲道:“你就那么自信,能在薛淮有所準備的前提下做到這些?你別忘了,如今揚州地界唯薛淮馬首是瞻,衛所、漕軍和靖安司都只聽他的號令。”
“七天后的大明寺當然要去,不然就白瞎了薛淮擺下的戲臺,或者說只有我們的人出現,他的注意力才會放在大明寺。”
胡嬌娘恢復了她慣有的嬌媚笑容,眼中卻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如果徐知微沒死,姐姐你覺得薛淮會把她藏在什么地方?”
“官邸?”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不過——”
胡嬌娘微微一頓,壓低聲音道:“幾天前的傍晚,薛淮匆匆趕回官邸,隨行的還有沈家那位大小姐。據我推斷,那天應該是你讓人準備的食盒送到了徐知微面前,她的反常引起薛淮部屬的注意。我們的人雖然無法靠近探查,但也能確認多出來的那輛馬車屬于沈家。”
柳英登時了然,皺眉道:“你是說薛淮把徐知微藏在了沈園?”
“極有可能。”
胡嬌娘道:“薛明章和沈秉文關系莫逆,薛淮和沈青鸞貌似將要聯姻,放眼整座揚州城,薛淮最信任的自然是沈家,而且沈園守衛森嚴不下于薛淮的官邸。對于我們來說,沈家一直都是塊難啃的硬骨頭,老祖早就想動一動沈家,眼下未必不是一個機會。”
這一次柳英沒有立刻給出回應,她需要好生斟酌一番。
圣教十幾年來扎根江南,自然不會忽略對本地豪族的滲透,原本像沈家這樣新崛起的大族是最佳的對象,然而廣泰號在沈秉文的把持下只走正路,甚至可以完全無視送上門的偏門利益,以至于老祖發了好幾次脾氣。
若非沈秉文極其謹慎,圣教早就會設計害他。
“沈園……”
柳英緩緩道:“你打算怎么做?”
“順水推舟,殺人放火。”
胡嬌娘森然的語調中帶著一絲戲謔,嬌聲道:“薛淮以徐知微為餌在大明寺設局,我們大可滿足他的心愿。與此同時,這幾天我們的人會盯著沈園,只要能夠確認蛛絲馬跡,那么七天后便可精銳盡出!讓薛淮繼續去大明寺唱他的大戲,我們則直接殺向沈園,一者徹底抹除徐知微這個人,二者給沈秉文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
柳英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最后一絲波瀾。
她并不在意沈家即將到來的遭遇,先前對于徐知微的愧疚也漸漸消散。
胡嬌娘知道她已經心動,順勢說道:“姐姐放心,我們屆時扮做鹽梟余孽,以向薛淮復仇的名義對沈家下手,絕對不會影響到圣教安危!”
柳英定定地看著她柔媚又陰毒的面龐,輕輕點頭道:“好,便依你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