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沈園。
開年之后沈秉文大多在外忙碌,近來亦是如此,他將廣泰號部分事務交給沈青鸞和四位忠心耿耿的總掌柜,自身則忙于鹽業協會的各項事務。
沈秉文雖不在,沈園之內依舊安寧祥和,畢竟從內外護衛到園中管事,絕大多數人都是沈秉文一手帶出來的心腹,無論忠心還是能力都經得起考驗。
內宅東南角有個小廚房,專門為住在東苑的沈青鸞提供吃食,廚娘名叫陳二娘,其丈夫和兒子都在廣泰號的店鋪做事。
陳二娘為人爽朗廚藝上佳,在內宅的人緣極好,就連廚房的雜役仆婦都和她很親近。
日上三竿之時,廚房里變得忙碌起來,陳二娘親自掌勺為沈青鸞準備午飯。
一位名叫劉嬸子的仆婦端著盆剛洗好的青菜湊了過來,臉上堆著熟稔又帶著點討好的笑:“二娘,又給大小姐張羅好吃的呢?這香味隔老遠就聞見了,饞死個人!”
陳二娘正麻利地翻炒著鍋里的清炒蝦仁,頭也不抬地應道:“那是!咱家大小姐如今管著偌大家業,可得緊著點伺候。喏,今兒有小姐最愛的龍井蝦仁和清蒸鰣魚,還有個素炒三鮮,再加一盅燉了足兩個時辰的老母雞湯!”
劉嬸子探頭看了看灶臺上擺開的幾樣精致小菜,又瞄了瞄旁邊簍子里備著的明顯超出一個人份量的新鮮食材,眼珠轉了轉,狀似無意地咂咂嘴:“哎喲喂,小姐一個人吃的可真夠豐盛!”
陳二娘手上動作微微一頓,隨即又利落地將蝦仁盛進白瓷盤里,用圍裙擦了擦手,聲音壓低了些:“嗨,劉姐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不知怎地,小姐胃口突然就小了好多。那會兒可把我急得呀,變著花樣做,她也就動動筷子,看著都心疼!”
劉嬸子心里一咯噔,臉上卻露出深表同情的樣子:“小姐操心的事多,累著了也難免。那現在瞧著這菜色,是緩過來了?”
陳二娘臉上這才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點頭道:“嗐,可不是嘛!也不知道是碰著喜事了還是怎么的,小姐的胃口一下就好了。你是沒瞧見,昨天晌午送過去的四菜一湯,連湯帶水兒,楞是沒剩下多少,比從前吃得還香呢!”
“果真?”
劉嬸子心頭狂跳,面上卻裝作沒聽清,只順著陳二娘的話頭,滿臉堆笑地贊道:“二娘你這手藝真是沒得挑!光聞著這湯味兒,我這肚子里的饞蟲都勾出來了。說起來小姐一個人住東苑那么大的地方,也怪冷清的吧?”
陳二娘蓋上砂鍋蓋子,動作麻利地把幾個菜裝進厚重的紅漆食盒里,聞言想了想說道:“小姐倒是不覺得悶,最近好像……嗯,看書習字也忙得很,有時還讓人送點心宵夜呢,不止送她房里。”
“不止送她房里?”
劉嬸子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裝作不解地追問道:“還往哪兒送啊?難道是伺候小姐的丫鬟們?”
陳二娘卻擺擺手,神秘兮兮地又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極低道:“哪里是丫鬟!丫鬟們自有她們的份例飯食,哪能跟小姐房里的一樣精細。前陣子來了一位客人,好像是小姐的一個遠房表親?我也沒太聽清。那位身子骨不太好,一直在靜養,輕易不出門。小姐心善,特地囑咐飲食要格外精心些,口味要清淡軟和,你瞧這清粥小菜,就是給那位準備的。”
劉嬸子恍然道:“原來是這么回事。二娘你真是辛苦了,一個人要做兩份不一樣的精細飯食,還得這么來回跑,不知那位貴客如今胃口怎樣?”
陳二娘提起食盒,掂量了一下,隨口道:“還行吧,比剛來時強多了。今早送去的早膳,我問了負責收拾的春桃,說是粥和雞蛋羹都吃完了,菜心也動了不少。不跟你說了,我得趕緊送過去,涼了可就不好了。”
“誒,二娘慢點!”
劉嬸子趕忙側身讓路,看著陳二娘提著那明顯分量不輕、裝著兩人份精致飯菜的食盒匆匆離開廚房,朝著東苑主院的方向走去,她眼中精光一閃,嘴角勾起一絲貪婪的笑意。
另一邊陳二娘提著食盒走進主院,抬眼便看見沈青鸞的貼身大丫鬟蕓兒和一位二十余歲的年輕女子。
“齊姑娘,蕓兒姑娘。”
陳二娘笑著招呼。
這齊姑娘名叫齊慧,從小跟著其父齊三習得一身不俗的武功,如今齊三乃是沈家護衛的統領之一,齊慧則帶人負責貼身保護沈青鸞。
齊慧上前問道:“二娘,今日可有發現?”
陳二娘連忙將方才和劉嬸子的談話復述一遍,又道:“這兩天老身按照二位姑娘的吩咐等著,廚房里只有這劉嬸子特意打聽東苑的客人,其他人倒沒有古怪的地方。”
蕓兒上前接過食盒,微笑道:“二娘你辛苦了,暫時莫要驚動那劉嬸子,你只當什么都不知道就行。”
“蕓兒姑娘放心,老身曉得。”
陳二娘恭敬地行禮退下。
蕓兒和齊慧簡單說了幾句,后者便去找她的父親齊三和園中另一位護衛統領岳平,蕓兒則提著食盒來到正房。
房內除了穿著一襲春衫略施脂粉的沈青鸞,還有一位容貌不在她之下、冷艷氣質尤勝三分的年輕女子,正是三天前死訊傳遍整個揚州的神醫徐知微。
蕓兒將食盒中的吃食相繼拿出來,將劉嬸子的事情說了一遍,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神色平靜的徐知微,又對沈青鸞說道:“小姐,齊姐姐已去通知外面的人,會有人盯著那個吃里扒外的劉嬸子。”
“知道了。”
沈青鸞微微一笑,看向徐知微說道:“徐姐姐,魚兒上鉤了。”
坐在桌邊的徐知微身形依舊單薄,但比起被薛淮關在官邸時的枯槁憔悴,眉宇間多了幾分沉靜。
她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放在膝上的一方素帕,目光投向窗外那方花木初萌的庭院。
“嗯。”
良久,徐知微才輕輕應了一聲,她轉過頭看向沈青鸞,平靜地說道:“薛大人果然算無遺策。”
以她對柳英及其他人的了解,定然不會輕信自己已經死去,繼而很容易會懷疑四天后大明寺的葬禮是一個請君入甕的局,而薛淮對此做了多種預案,大明寺是局,沈園同樣是局,總之只要濟民堂幕后的勢力敢露面,他這次會將其一網打盡。
徐知微的語氣聽不出褒貶,但沈青鸞敏銳地捕捉到那平淡之下,藏著一絲極其細微的敬佩。
蕓兒此刻已布好飯菜,隨即識趣地退到外間。
室內只剩下兩人。
沈青鸞拿起銀箸,卻并未急著吃,而是關切地看著徐知微:“徐姐姐,這幾日在這里可還習慣?若有任何不周之處,你盡管告訴我。”
“一切都好,多謝沈妹妹照拂。”
徐知微的目光落在面前那碗雞湯上,輕聲道:“沈園清靜且護衛周全,比……比那官邸小院自在許多。只是這般攪擾終非長久之計,連累沈家卷入這場是非,我心亦難安。”
“姐姐快別這么說!”
沈青鸞放下筷子,正色道:“薛世兄明言你并非罪囚,只是身不由己的棋子。況且你已將自己所知和盤托出,助官府追查幕后勢力,這是大義之舉。沈家能略盡綿力護你周全,是應當應份的,連累二字切莫再提。”
徐知微握著瓷勺的指尖微微一緊,將自己所知和盤托出……這簡單的幾個字,背后是她十九年信念的崩塌,是與養育她、塑造她、卻又最終拋棄她的姑姑的徹底決裂。
沈青鸞看著她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心中微澀,不由得放柔了聲音:“徐姐姐,我知道提起那位姑姑,你心里定是極難受的。”
徐知微垂下眼簾,沉默地用勺子緩緩攪動著碗里的湯汁,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她給了我活命之恩,她教我認字、請人授我醫術、教我仁心濟世之道。濟民堂里的每一位老郎中,都曾是我的老師。孟老教我辨藥性如辨人心,王老教我施針時心懷慈悲。那些年跟著他們義診施藥,看著病人痊愈時的笑臉,聽著他們一聲聲小神醫,我以為那就是我生命的價值,是姑姑期望我走的路。”
沈青鸞靜靜聽著,不敢打斷。
“可是……”
徐知微的語調陡然轉冷,依舊維持著那份刻入骨髓的清冷疏離,只是那冷意里浸透深沉的悲涼與絕望,她看向沈青鸞說道:“沈妹妹,倘若一個人用十幾年光陰,精心為你構建一個充滿善意的世界,讓你真心實意地去相信和踐行,到頭來卻發現那不過是一個華麗而冰冷的騙局,只為把你打磨成一件趁手的工具,這算什么呢?”
沈青鸞被她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痛苦攫住心神,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安慰。
徐知微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眼神重新變得清明而決絕:“所以當那個帶著歸塵紋的食盒出現之后,我并不意外,工具用完了自然該丟棄。我本想就此還了她的養育之恩,帶著所有秘密化為塵土。我甚至不恨她,我只覺得我們都很可憐。”
沈青鸞搖頭道:“徐姐姐,這并非你的錯,而且薛世兄說過,此事一了,他會還你一個干干凈凈的濟民堂。”
徐知微心中一動,她想起那個正以她為餌布局的年輕官員,語調中不由得多了幾分復雜難言的情緒:“薛大人確實和很多官員不同,他讓我知道這世上并非所有高位者都是草菅人命的酷吏,并非所有權力帶來的都是壓迫。他在用他的方式肅清污濁建立秩序,甚至不惜以身犯險,只為揪出掌控濟民堂、禍亂江南的幕后黑手。這份擔當和魄力,是我不曾見過的。”
沈青鸞聽完她這番自白,心中百感交集,不禁輕聲一嘆。
徐知微看著她問道:“沈妹妹,莫非是我哪句話說錯了?”
“沒有。”
沈青鸞搖了搖頭,笑道:“我只是在想,世兄這會有沒有見到公主殿下。”
公主?
徐知微面露不解,沈青鸞便解釋道:“云安公主奉圣意南下杭州靈隱寺祈福,今日抵達揚州,薛世兄代表府衙前往迎接。”
她的語氣很淡然,徐知微卻敏銳地察覺一絲細微的漣漪。
沈青鸞不復多言,低下頭用飯,握著銀箸的指尖無意識地收緊了些許。
熱氣蒸騰上來,模糊她低垂的眼睫。
屋內變得極其安靜,兩位各懷心事的女子沉默相對,久久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