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將近五十天的航行,云安公主姜璃乘坐的寶船及船隊終于在三月初八這天抵達揚州。
這個速度不算快,但也不算特別慢,畢竟揚州相距京城兩千里,公主的船隊不可能走得太急,而且每到一處大城就要進行補給。
隨行內侍早已通知各地官員,不得勞民傷財沿途迎接,只允許進獻一些當地民俗特產,尤其是在天津巡撫盛景吃了一個閉門羹之后,南邊的地方官更不敢違逆公主的諭令。
但是揚州不同。
前日便有公主府屬官快馬奔行至府城告知薛淮,公主殿下將會在揚州駐蹕數日,故而他大清早便帶著府衙屬官來到東關碼頭迎接。
他沒有驚動城內百姓,碼頭上亦無特殊布置,只讓王貴準備了兩車淮揚特產以及船隊所需的補給。
巳時三刻,船隊徐徐抵達碼頭北端,那里有一片平緩寬廣的水域,薛淮已經讓人清空此處,專門給這支船隊停靠。
姜璃并未出現,只有公主府家令蘇二娘和首領太監馬季盛代為接見揚州府衙和江都縣衙的官吏。
一應儀程結束之后,蘇二娘滿含深意地看著薛淮說道:“薛大人,殿下有事相詢,還請登船一敘。”
“臣遵諭。”
薛淮對此并不意外,他神色平靜地看了一眼章時和江勝等人,隨后跟著蘇二娘向寶船行去。
沿途他目不斜視,步伐沉穩。
來到三層,蘇二娘在偏廳門外停下腳步,側身道:“薛大人,請進。”
薛淮沒有立刻邁步。
蘇二娘心中感慨,這位年輕的同知相較在京中的時候,已然多了三分沉凝之勢,便溫言打趣道:“莫非薛大人信不過殿下?”
此時廳內也恰到好處地傳出一個平靜的聲音:“進來吧。”
薛淮不再遲疑,抬手整理了下官袍的領口,隨即推開那扇精致的雕花門。
廳內,光線透過精致的琉璃窗格灑落在地毯上,空氣中彌漫著淡雅的玉蘭香。
一抹修長的身影站在窗前。
她穿著一身錦霞云紋宮裝,顏色是內斂的藕荷色,卻因金線織就的暗紋流淌著華貴的光澤。發髻梳得一絲不茍,只簪了一支赤金點翠鳳釵,鳳口中銜下的明珠流蘇,隨著她的呼吸微微晃動。
薛淮沒有冒昧地盯著姜璃的背影,上前數步拱手行禮道:“揚州同知薛淮,參見公主殿下。”
姜璃聽到這個沉穩有力的聲音,緩緩轉過身,深邃的目光落在薛淮身上。
從他一絲不茍的烏紗帽,到那身合體平整的官袍,再到他那張俊逸的面龐,身姿依舊挺拔如松,但當初在京中的冷峻棱角,似乎被包裹上一層溫潤卻更加堅硬的玉質。
“免禮。”
姜璃忽然覺得喉嚨有些癢。
薛淮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
和一年前相比,姜璃似乎瘦了一些。
某種角度而言,她和徐知微有些相似,兩人都是清冷的性子,不過姜璃的冷帶著凜然不可犯的矜貴,而徐知微的冷更偏向于雪中紅梅的冷艷。
千里旅途的勞頓并未折損姜璃那份仿佛與生俱來的盈盈貴氣,反倒讓她精致的臉龐輪廓顯得愈發清晰,猶如精心雕琢的上好冷玉。
那雙如同寒潭一般的眼眸,此刻正定定地看著薛淮,一如往日般沉靜銳利,仿佛能洞察人心。
薛淮卻從這眼神中感受到些許疏離。
空氣只是凝滯一瞬,卻仿佛過了許久。
“薛淮。”
姜璃率先開口,語調帶著慣有的居高臨下之感:“一年不見,你看起來風采更勝,這揚州的風水果然養人。”
薛淮的姿態恭謹而無可挑剔:“殿下說笑了。揚州政務繁雜,臣絲毫不敢懈怠,唯恐辜負陛下厚望。”
姜璃微微揚了一下眉梢,顯然能夠感覺到兩人之間的距離。
她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走到一旁坐下,然后對薛淮說道:“坐吧。二娘,看茶。”
蘇二娘應下,親自奉上兩盞香氣氤氳的碧螺春,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薛淮道謝落座。
姜璃覺得這不是自己想要見到的重逢之景,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認這種距離感剛剛好。
那日蘇二娘對她說的話,她切切實實地聽了進去,無論她對薛淮是否有意,始終該注意盟友之間的分寸。
沉默悄然蔓延。
薛淮剛要開口,姜璃便先他一步說道:“去年我說過揚州是你的福地,現在看來我所言非虛?”
何止是福地?
薛淮來到揚州一年,便已獲賜一襲斗牛服,在他這個年紀算是前無古人后難有來者。
他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說道:“承蒙殿下吉言,臣來揚州確實獲益匪淺。不過此間種種非臣一人之功,若無伍軍門、石臬臺、黃運使和譚知府等人鼎力相助,臣多半會是寸步難行。”
聽到薛淮有意加重語調的“黃運使”三字,姜璃便知他已經察覺黃沖的身份不簡單。
“聽你這般說來,這江南的清正官吏倒也不少。”
姜璃一言帶過,旋即饒有興致地問道:“我在京中亦有所耳聞你推行的淮揚新政,不知當下進展如何?想來應該沒有多少阻礙?”
薛淮神色如常,平穩地說道:“殿下,新政如逆水行舟,阻力自然還是有的。鹽利動則豪強側目,市易新規更觸動諸多舊有牙行、商會的根基。盤根錯節之處,非雷霆手段難以撼動,然雷霆過甚又易激起反彈,因此臣不敢輕忽大意。幸而陛下天威垂顧,殿下在京中亦多有回護,兼之本地鄉紳顧全大局,新政并未迷失方向。”
姜璃靜靜地聽著,白皙的手掌握著溫熱的杯盞。
聽到“殿下回護”之言,她眼底閃過一絲微瀾,猶如平靜的湖面投入一顆細小的石子。
她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借此遮掩眸中瞬間浮現的柔和。
放下茶盞時,她的神情已恢復如初的淡然。
“本地鄉紳……”
姜璃意味深長地淺笑道:“沈家對你的支持確實稱得上不遺余力。”
她并未提及沈青鸞的名字,但是那微妙的停頓和“不遺余力”四字,卻像一根無形的絲線,輕輕撩動廳內略顯沉寂的空氣。
薛淮面色不變,坦然應道:“沈家乃淮揚商界砥柱,沈世叔為人磊落見識卓遠,于揚州風物人情、漕運商貿了如指掌。臣蒙陛下信任牧守此地,欲行新政以利民生,自然需倚重此等深孚眾望之賢達。公私之間,臣自問無愧于心,亦不敢因私廢公。”
姜璃品味著這番坦蕩又理智的陳述,心中悄悄浮現一抹澀意。
其實她很清楚,為何久別重逢的場景透著生疏的意味,這都是她刻意營造出來的公事公辦的氛圍,而薛淮對這種情況只怕沒有半分不適。
畢竟在他看來,他和她只是機緣巧合之下結成的利益盟友。
比一般人關系緊密些,卻也僅此而已。
薛淮一本正經地講述著他的新政藍圖,姜璃貌似專注地聽著,她承認薛淮比她的預想更優秀,哪怕沒有她的幫助,他也能在江南闖出一片天,當初那個渾身棱角鋒芒畢露的年輕人,短短一年便成長為一棵足以蔭蔽一方的大樹。
這令姜璃很欣慰,亦很欣賞。
然而欣賞越深,她心底那抹隱秘的失落感也越發清晰。
她聽他談論著新政、談論著揚州、談論著鹽業協會……這一切似乎都和她無關,似乎她注定只是他生命中一位隱秘的盟友。
“薛淮。”
姜璃開口打斷薛淮的陳述,這是今日她第二次直呼其名。
薛淮面帶詢問地看著她。
姜璃眉尖微蹙,略顯不虞地問道:“你這一年來可有新作問世?”
新作?
薛淮當然沒有興致也沒有精力做文抄公,一年時間看似不短,但他從抵達揚州第一天起,便被連續不斷的曲折和風波困住腳步,基本沒有機會展現他的記憶力。
但姜璃此問顯然另有深意,薛淮想起離京之前的那場小宴,姜璃在收到那首玉樓春時的喜悅,便歉然道:“殿下,臣瑣事纏身,并無新作。”
“我知道你忙得腳不沾地,沒有閑心作詞也很正常。”
姜璃輕嘆一聲,繼而道:“但是你離開京城一年,只給我寫了三封書信,其中一封還是年節賀表,攏共不到千字,看來你并未把我當做真心結交的朋友。”
薛淮正色道:“殿下此言,請恕臣不敢認同。在臣心里,殿下不光有救命之恩和相助之情,更是可以坦誠相對的好友,只要殿下不嫌棄即可。”
“我當然不會嫌棄你。”
姜璃嘴角微微勾起,淺笑道:“既然我們是朋友,想來你不會拒絕朋友之間一個小小的請求?”
薛淮點頭道:“殿下請說。”
姜璃眼中閃過一抹深意,徐徐道:“我聽說令堂已經相中沈家那位青鸞姑娘,也請了故交南下提親,約莫再過一段時間就會抵達揚州。我亦聽聞過沈家大小姐的賢名,如今你們好事將近,不如你來安排一下,讓我和她見一面,如何?”
薛淮默然。
姜璃也不催促,只是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片刻過后,薛淮神色如常地問道:“不知殿下何時有空閑?”
姜璃聞言,面上登時浮現一抹舒心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