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幾日吧。”
姜璃簡短的回答讓薛淮一時間有些摸不準她的心思。
望著她臉上恬淡的笑意,薛淮不知她是真想見一見沈青鸞,還是單純試探他對此事的態度。
回想過往,他和姜璃的接觸一直維持在一個非常安全的距離上,不遠不近不親不疏。
他們是盟友也是各取所需,彼此交付信任,但這份信任似乎又總是懸浮于水面之上,未曾觸及靈魂深處。
兩人的關系僅有一次短暫地滑向邊緣,便是前年沈青鸞入京探望薛淮之時。
那時姜璃得知消息,言語間曾不經意流露出一絲轉瞬即逝的異樣,薛淮解讀為她對盟友可能出現變數的本能警惕。
他不愿也不能將其理解為世人口中的醋意,姜璃雖是少女,可她還是這世間身份最尊貴的少女,而且她顯然藏著極深的隱秘和城府。
她在人心叵測步步驚心的皇宮之中長大,不知經歷過多少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單純用少女情懷去解讀她的行為和話語,無疑是幼稚且危險的。
但是話說回來,薛淮同樣覺得今日重逢的氛圍有些古怪,似乎有一種無形的黏稠感彌漫在兩人之間。
廳內再次陷入沉寂。
玉蘭的香氣似乎更濃了些,混合著春日江水特有的潮濕氣息,在空氣里緩慢流淌無孔不入。
遠處傳來的水波輕拍船舷聲,在此刻變得愈發清晰。
姜璃忽地站起身,緩步走向窗邊,留給薛淮一個清瘦修長的背影,陽光勾勒出她肩頸流暢的線條,顯得優雅又動人。
“薛淮。”
她轉過頭望著他,似乎很隨意地問道:“你是真心喜歡沈青鸞,還是因為沈家能夠提供極大的助力才選定這門婚事?”
這句話顯然有些逾越界線。
姜璃也明白這一點,因此不等薛淮回答,她便解釋道:“這是盟友之間的關心,你若覺得被冒犯了,也可不答。”
“殿下言重了。”
薛淮起身望著她,坦然又簡潔地說道:“臣與沈小姐的婚約既是兩家長輩之意,亦是兩情相悅的結果。”
“兩情相悅……”
姜璃輕聲重復著這四個字,唇角依舊噙著那抹恬淡笑意,眸光卻如同蒙上了一層薄霜,看似透亮,內里卻映照不清情緒。
她將視線投向窗外浩渺的運河,赤金鳳釵的流蘇隨著她微不可察的動作輕輕晃動,將那點極其細微的波瀾折射成一片晃眼的光暈。
薛淮望著她的側影,感受到一絲耐人尋味的僵硬。
“真好。”
姜璃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拂過凝滯的空氣,繼而贊道:“你們郎才女貌,兩家又是世交,彼此更是志同道合,確實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這番話里聽不出半分嘲諷,只有純粹陳述事實般的清淡,卻像一根極細的絲線,不輕不重地纏繞在薛淮的心頭,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刺感。
“多謝殿下美言。”
薛淮的聲音依舊平穩,維持著該有的恭敬與距離。
姜璃忽覺內心有一縷躁郁猛然升起。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對薛淮的觀感不斷修正,從最開始只會邀買清名的迂腐清流,到胸有錦繡的年輕俊彥,再到如今崢嶸漸露的官場新貴,姜璃一方面感慨他成長速度之快,另一方面偶爾也會暗自慶幸當初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變得十分在意薛淮的訊息,雖然明面上這是盟友之間該有的關注,但只有姜璃自己清楚,那種感覺就像看著自己親手培育的花朵盛放。
她希望薛淮能青云直上,但又不希望他徹底擺脫自己的幫助,若真有那一天,她在薛淮眼中還有分量么?
尤其是當她得知薛淮即將和沈青鸞定親,這令她想到一件陳年舊事。
那是她九歲的時候,當時還不是太子的姜暄送給她一塊上品玉佩,然后被大她兩歲的堂姐姜凝瞧見,后者仗著她是皇后的女兒、姜暄一母同胞的妹妹,非要從姜璃手中搶走那塊玉佩。
姜凝當然不是眼皮子淺,其實她根本不喜歡那塊玉佩,她只是不忿姜璃這個孤女為何能得到父皇、母后乃至皇兄的喜愛,似乎所有人都更青睞她這個已故齊王之女。
姜璃沒有和性情刁蠻的姜凝撕扯,很爽快地將玉佩轉送給她,后來在一個天子、皇后和姜暄都在的場合,她成功拿回玉佩,并且讓姜凝受到一次深刻且慘烈的教訓,往后姜凝再也不敢和她較勁。
至于那塊玉佩……早已不知被姜璃丟在公主府的哪個匣子里。
當然,姜璃并不覺得薛淮和一塊玉佩相等,她只是難以接受自己在薛淮心里的地位,似乎真的比不上沈青鸞。
這個念頭令她心口泛起綿密的銳意。
她確實是身份尊貴的天家公主,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這個公主封號不過是天子用來展示天家有親情的工具,蓋因她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姐妹,在天子看來沒有任何威脅,自然可以不斷地加以恩寵。
然而對于姜璃來說,這份恩寵意味著數不勝數的算計和嫉恨,人心便是如此。
天子和皇后用她來展現賢德之名,太子和皇子們借她來表現自身的仁德和涵養,其中或許有幾分真心,最重要的還是因為她有價值。
姜璃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自怨自艾,可是從小到大沒人真正教會她該如何面對生活和情感上的難題,蘇二娘倒是忠心耿耿,可她的能力和眼界不足以幫姜璃排憂解難,大多時候要靠她自己在黑暗中摸索。
一如此時此刻。
理智告訴姜璃應該維持和薛淮之間的現狀,這對彼此都好,可是她心里陡然燃起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的無名火。
故此,她轉身邁步,藕荷色的宮裝裙擺在地毯上劃過幾不可聞的輕響,一步步走向薛淮。
兩人之間的距離原本恰到好處,此刻卻隨著她的靠近被不斷壓縮。
薛淮目光微凝,他就算再遲鈍也能察覺姜璃的不對勁,這令他有些莫名,畢竟他不是對方肚子里的蛔蟲,哪里能想到在這片刻之間,姜璃的心思已經百折千回。
眼看姜璃越來越近,他甚至能看清她眼底的波瀾,出于一貫的謹慎,他稍稍加重語氣說道:“殿下。”
姜璃一怔,她望著薛淮略顯嚴肅的表情,不由得再度想起那塊早已塵封匣中的玉佩。
現實和回憶交織,姜璃驟然發現,當年被姜凝奪走玉佩時,那份屬于小女孩又不值一提的委屈,與此刻胸腔里翻涌的陌生情緒何其相似。
然而薛淮終究不是一塊能隨意舍棄或轉贈的玉佩,他是她寄予厚望且投入無數心力的那枚棋,更是讓她第一次模糊了棋局與心緒界限的存在。
一陣突如其來的傷感和疲憊涌上心頭,姜璃終究還是停下了腳步。
兩人之間的距離只剩下三尺。
姜璃若有所思地望著薛淮,平靜地問道:“你可知我為何要在揚州駐蹕數日?”
薛淮答道:“請殿下明示。”
姜璃輕咳一聲道:“我此番南下杭州是為太后娘娘祈福,聽聞揚州大明寺亦是江南古剎,寺中高僧佛法精深,所以我便想著去大明寺敬一炷香再布施一些燈油,如此應該能讓神佛感受到我的誠心。”
薛淮略顯不敬地盯著她。
方才姜璃莫名展現出一往無前的氣勢,他不知她究竟想說什么,但絕對不是這番話,這個話題轉移得很生硬,不符合姜璃過往從容淡然的性情。
姜璃微微蹙眉道:“怎么,薛大人不同意?”
她的神態依舊無可挑剔,唯有藏在袖中的小手有些緊張地攥緊。
薛淮在心中默默嘆了一聲,其實他這會已經醒悟過來,從姜璃想要見沈青鸞一面,到她突兀問起兩人的婚事,再到后續不尋常的表現,這位公主殿下的心緒明顯有些亂了。
但他不能直言拆穿,一者姜璃面皮很薄,二者他們還要繼續維持盟友的關系,委實沒有必要橫生波折——再者以他的經驗判斷,姜璃的反常未必是因為男女之情,或許只是一種不足為外人道、因為身世和經歷養成的不甘。
一念及此,薛淮淡然道:“殿下誤會了,這是殿下對太后娘娘的孝道,臣豈有怠慢之理?只是有些不湊巧,前陣子揚州出了一件事,一位極有賢名的神醫不幸過世,臣已經當眾宣布會在三天后,在大明寺為那位神醫舉行安葬之禮。殿下若是不急,可否等葬禮結束之后,再入大明寺焚香祈福?”
“神醫?”
姜璃本就是找個話題掩飾心緒,晚幾天亦無大礙,但她沒想到薛淮還真有合適的理由。
這一刻她突然想起之前蘇二娘提過的某件事,于是將薛淮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眼中浮現幾分復雜的情緒,似乎是在判斷這家伙到底是不是古板君子清流正統。
薛淮被她的眼神瞧得有些不自在,因而謹慎地問道:“殿下可是覺得這樣不妥?”
“并無不妥。”
姜璃隨口應道,然后神色不善地盯著薛淮說道:“你所說的神醫,莫非是揚州濟民堂的徐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