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繼落座,薛淮滿含深意地問道:“殿下也曾聽過徐神醫之名?”
“自然是聽過的。”
姜璃并未遮掩,坦然道:“我還知道你將徐知微藏在官邸將近兩個多月,我更知道徐知微雖是醫女卻有傾城之姿。”
薛淮聞言不禁失笑。
這位公主殿下倒也有趣,先前在談及他和沈青鸞的婚約時,險些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而今提到徐知微又能如此平靜地半含酸意,個中區別著實耐人尋味。
姜璃橫了他一眼,嘖嘖道:“薛大人如此行徑,想來是貴體欠安?要不要本宮召隨行的太醫幫你瞧瞧?”
“多謝殿下好意,不過臣的身體沒有問題,就不勞太醫了。”
薛淮一言帶過,隨即感慨道:“想不到殿下人脈如此之廣,連靖安司中都有眼線。”
姜璃既然能一口說出徐知微前兩個月的處境,那就說明她的消息渠道很靈通。
薛淮知道江勝曾是公主府的人,但江勝早已向他袒露心跡,再者姜璃所圖甚大,不會在這種小事上埋下隱患。
姜璃在暫時放下那份復雜的內心糾葛之后,很快便恢復到平時理智清醒的狀態,她明白薛淮這句話的深意,當即毫不避諱地說道:“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眼線罷了,畢竟靖安司不同旁處,我可不想被韓僉察覺端倪。因此我只知道這些,并不清楚你為何要軟禁徐知微,看你現在的神情,這徐知微應該還活著?”
“殿下明見。”
薛淮同樣沒有隱瞞,將徐知微的故事和濟民堂的古怪簡略復述一遍,最后道:“徐知微的身份有些特殊,她那個姑姑柳英更是幕后勢力的重要人物,所以我想聯合徐知微演一場戲,將柳英等人釣出來。”
姜璃思忖片刻,她知道薛淮素來謹慎,但還是忍不住提醒道:“你有沒有將此事密奏陛下?”
薛淮點頭道:“當然,在徐知微松口當天夜里,我便將此事原委寫成奏章,請葉慶用靖安司的隱秘郵路送去京城。”
“嗯。”
姜璃放下心來,纖細的手指輕輕叩著案幾,又問道:“那我駐蹕揚州會不會給你帶來不好的影響?”
薛淮沒有否認。
無論姜璃和天子的真實關系如何,至少她在明面上是極受寵的公主,此番南行亦帶著大量護衛,如今她在揚州暫時停留,剛好卡在一個巧妙的時間,這極有可能會成為變數——鳳駕所在必然守衛森嚴,藏在暗處的人還敢輕舉妄動么?
但薛淮沒有明確反對,這和姜璃剪不斷理還亂的心緒無關,而是他始終記得兩人之間的身份鴻溝,他可以在姜璃面前堅持自己的底線和原則,卻不會天真地以為他能代替姜璃做出決定。
姜璃觀察著薛淮的神色,悠悠道:“這還真是不湊巧,罷了,此局你已經成功了一半,我不能浪費你的心力。”
薛淮微笑道:“殿下準備如何做?”
“還能怎么做?”
姜璃亦笑道:“反正我此行是要去杭州靈隱寺,返程的時候再去大明寺也行,一會我就讓二娘通知下去,在此處休整一晚,明日一早便繼續啟程南下,以免壞了你的好事。”
薛淮沒有感恩戴德,一者他沒有將所有希望寄托在這個局上,倘若柳英等人不上鉤,他后續還有另外的安排,二者他和姜璃乃是盟友,這種小事不至于強行干礙。
不過他很快就從姜璃臉上看見躍躍欲試的神情。
“殿下,你該不會是想白龍魚服吧?”
薛淮的試探立刻得到姜璃的回應。
只見她美眸之中閃爍著光芒,輕聲道:“我從京城到揚州兩千里地,基本沒有下過船,你可知道這一路有多悶么?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更不會以身涉險,我只是想看看這濟民堂幕后究竟藏著何方神圣。按照你的說法,濟民堂已經成為江南家喻戶曉的存在,其背后勢力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到這種地方,難道我身為天家公主不該關注么?”
“不行。”
這是薛淮第一次明確地拒絕姜璃。
開什么玩笑,要是姜璃在他的轄地內有個閃失,天子和那些皇子們能放過他?
就算不讓他鋃鐺下獄,至少也會讓他坐個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冷板凳。
最關鍵的是薛淮不覺得姜璃會完全遵照他的安排行事,這無疑會平白增加許多未知的風險。
“薛淮”
姜璃并未擺出公主的架子,反而用極輕極柔的語調懇求,而且尾音如絲,纏繞著曖昧不清的氣息。
薛淮瞬間寒毛炸起,瞳孔巨震跟見了鬼一樣。
姜璃又好氣又好笑地嗔道:“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薛淮無奈一笑,語重心長地說道:“殿下,你此行身負重任,不可耽擱為太后娘娘祈福之要事,而且這濟民堂背后藏著的多半是妖教亂黨,這些人行事膽大包天,若是讓他們發現殿下的蹤跡,難保不會出現意外。”
“只要你不說出去,誰會知道呢?還是說你覺得我的心腹會走漏消息?”
姜璃一句話就把薛淮堵了回來。
以她對身邊人的掌控力,確實不會出現薛淮擔心的情況,否則她在暗處做的事情不可能隱藏得天衣無縫。
姜璃察覺到薛淮的態度有所松動,便繼續說道:“你這次布局是為引誘對方上鉤,那么除了府衙官差和靖安司的人手之外,你就不能直接動用揚州衛和漕軍的人馬。這種事涉及到揣摩人心,每一處細節都會直接影響最后的結果,我麾下的人手可以悄無聲息地加強你的力量。”
薛淮陷入沉吟之中。
姜璃也不著急,幽幽道:“反正我已經打定主意,就算你不同意,我也會留下來看這場大戲。”
“殿下。”
薛淮搖頭失笑,她把好處壞處乃至決心一股腦地拋出來,顯然是不給他反對的機會。
他凝望著姜璃的雙眸,斂去笑意認真地說道:“殿下如果堅持要留下來,臣可以答應你,不過殿下也要答應臣一個要求。”
姜璃連忙點頭道:“可以,你說。”
薛淮正色道:“為了殿下的安全考慮,你的一應行程都要由臣來安排,而且殿下不能擅自行動,否則臣就算觸怒殿下,也要送殿下繼續南行。”
“可以,我答應你。”
姜璃毫不猶豫地許諾,然后輕聲道:“現在你可以把詳細的計劃告訴我吧?讓我來幫你參詳一二。”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薛淮。
離開京城之后,這一年多來他都是靠自己籌謀諸事,頂多就是和沈秉文略作商議,但對方畢竟要打理偌大的家業,不可能一直給他做幕僚。
薛淮也曾想過找幾位幕僚或者師爺,問題在于短時間很難找到合適的人選,畢竟他對幕僚的要求比較高,既要有能力又要有品格,而真正的大才要么會入官場要么隱居山野,誰會愿意做一個無名無分的幕僚?
但眼前卻有一位。
姜璃在處理個人問題的時候有些笨拙,可她在鉤織布局這種事上頗有天賦。
薛淮臉上笑意漸濃。
兩人深談良久,因為有姜璃的輔助,薛淮的計劃更加完善,幾處漏洞也被姜璃指出。
不知過了多久,一直在廳外走廊等候的蘇二娘看了一眼天色,眼中浮現復雜的情緒,最終化作一聲輕微的嘆息。
翌日清晨,云安公主的船隊啟程繼續南下,因為船隊這一路上都是這般不擾民的態度,且姜璃原本打算駐蹕的消息只有薛淮本人知道,故而船隊的離去并未引起波瀾。
坊間也只是稱贊幾句公主殿下的仁德便作罷,對于絕大多數揚州百姓而言,兩天后便是濟民堂徐神醫的落葬之日,此事顯然更加重要。
一片肅穆又傷感的氛圍之中,柳英和胡嬌娘悄然出現在城內某座民宅之內。
“姐姐,這次我們可不能失手。”
胡嬌娘面帶媚笑,眼神卻冷如寒冰。
柳英神色沉郁,她身為圣教圣女,可以調動的力量遠非胡嬌娘這個內堂護法可比,因此這次定然是以她為首。
她望著窗外明媚的春光,緩緩道:“你確認知微沒死?”
胡嬌娘嘆道:“其實我也不愿相信那丫頭真的會背叛你,但是下面的人從沈園打探的消息可以證明,徐知微的確就藏身在沈青鸞居住的東苑之內。由此可見,薛淮會在大明寺演一場戲,就是為了誘使我們出手。”
柳英沒有理會對方的前半句話,漠然道:“明天入夜之后,你帶人去大明寺吸引薛淮的注意力,最好能讓他將人手都調過去。”
胡嬌娘略顯遲疑,貌似好心地說道:“姐姐,要不還是你去大明寺,我帶人去沈園殺個痛快,否則……我怕你到時候再次見到知微那丫頭,你會于心不忍呢。”
“我不是在和你商議。”
柳英冷冷看了胡嬌娘一眼,眼中的冷厲讓她微微心驚。
當下她只好賠笑道:“好,全聽姐姐安排。”
柳英遂站起身來走到窗邊,仿佛是在讓胡嬌娘明白她的決心,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一字一句道:“十九年前是我給了她活下來的機會,就算要收回來,也得我親自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