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知官邸,東頭那座小院。
一抹略顯清瘦的身影緩步踏入,她看著院內熟悉的環境與陳設,眼神變得十分復雜。
徐知微曾經被困在這座小院將近兩個月,每時每刻都是煎熬,并非是因為擔憂自身的安全,而是她突然發現過往十九年的生活只是一場利用和欺騙。
這種信仰崩塌的經歷讓她懷疑人生的意義,若非有沈青鸞朝夕相伴的開導,或許她很難從那個困境中走出來。
今日故地重游,當然不是她一時心血來潮,只因柳英請求薛淮要見她一面。
那夜在沈園東苑的相見,徐知微本以為是她們最后一次見面,心里也做好割斷舊塵的準備,然而那個女人終究對她有養育之恩,所以她還是來了。
徐知微緩步進入房內,雖說她沒有練過武功,但也能察覺這座小院的守衛之森嚴不下于當初她在的時候。
“知微,你……你來了。”
房內響起一個緊張不安的嗓音,與此同時還有一連串鐵器摩擦的聲音。
徐知微抬眼望去,只見穿著一身素凈衣裳的柳英局促地站在幾步開外,她看起來一切正常,不像是受到過苛待,只有兩個腳踝上精鋼所制的鐐銬能夠表明她的身份和處境。
“嗯。”
徐知微輕輕應了一聲。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柳英,記憶里的姑姑總是如春風一般溫和,忙于正事的時候又顯得專注可靠,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展現出獨特的氣質,而此刻她如同枯萎的秋葉一般,明明只有四十多歲卻滿身頹敗的暮氣。
柳英臉上擠出一抹笑意,小心翼翼地說道:“坐下說話?”
“好。”
徐知微點頭,然后向一旁的交椅走去。
柳英左右看看,拖動著腳上的鐐銬坐在她對面,然后關切地問道:“你最近可好?”
這短短五個字讓徐知微心生波瀾,面上沉靜地說道:“還好。”
柳英并不介意她冷漠的態度,其實她今天愿意來一遭、愿意坐下和她說說話,這便已經足夠了。
短暫的沉默過后,柳英又問道:“濟民堂……現在如何了?”
徐知微靜靜地看著她,無論柳英心里藏著多少秘密,她對濟民堂的感情應該沒有虛假,畢竟那是她這一生的心血所在。
想到這兒,徐知微緩緩道:“濟民堂還在。經過這幾個月官府的清查,各地的濟民堂都已和妖教斷絕關聯,不過很難維持以前那樣的規模。在薛大人的安排下,湖州和嘉興等地的濟民堂已經閉門歇業,目前只保留杭州、蘇州、揚州和金陵四間藥堂。”
“這樣也好,還在就好。”
柳英輕嘆一聲,試探道:“那你呢?”
“從半個月前開始,我便回到揚州濟民堂坐診。”
徐知微一言帶過,隨即遲疑道:“你要見我所為何事?”
柳英聞言沉默,心中陷入痛苦的掙扎。
事到如今,她和徐知微斷無可能回到以前的狀態,縱然她已將所知的絕大多數秘密告知薛淮,這也只能幫她換得一個安穩的下半生,不會對她和徐知微的關系產生任何有益的影響。
她們之間最大的問題,是她從始至終對徐知微利用和欺騙,固然在這十幾年的相處過程中,她并非絕情冷血之人,可是當胡嬌娘帶著老祖的命令而來,她最終的決定是對徐知微棄如敝履。
正因如此,她才想再見徐知微一面,告訴她當年那件事,讓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以此償還對她的虧欠。
然而真正見到徐知微,發現她對自己并無明顯的恨意,柳英又不禁陷入掙扎。
這世上只有寥寥數人知道徐知微的身世,而徐知微往后不可能接觸到那幾個人……
“沒什么大事。”
柳英勉強一笑,苦澀道:“這些年騙了你,是我對不起你,一直沒有認真地向你致歉。知微,我不奢望你原諒我,只希望你將來能好好的,過你想要的生活。”
“雖然你用假話騙了我,讓我差點釀成大錯,好在薛大人沒有吃下那顆養心丹。至于你后來逼我自盡,其實這沒有什么,因為我這條命是你給的,還給你亦是理所當然。我唯一介懷的地方,在于你發展濟民堂只是為了妖教,這讓我懷疑這么多年的努力是否在助紂為虐,不過——”
徐知微頓了一頓,平靜地說道:“既然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那便不要再糾葛。往后我會繼續行醫救人,而你……只要你能幫薛大人鏟除妖教,他不會苛待你的。”
柳英心中既寬慰又酸楚,只能點頭道:“我會的。”
“那我走了。”
徐知微站起身來,她微微低著頭,似乎不愿和柳英的視線接觸。
柳英連忙起身,忍不住問道:“知微,你還恨我么?”
徐知微想了想,搖頭道:“不恨了。”
無恨亦無情,轉身便是陌路。
柳英知道這就是徐知微的回答,看著她清瘦的背影,她似哭似笑地說道:“照顧好自己。”
“你也是。”
徐知微說出這三個字,便邁步向外走去。
柳英定定地看著她的身影在視線中消失,不由得發出一聲細微的嘆息。
走出小院,徐知微忽地停下腳步,仰頭望著澄澈的天空。
今日一見,前塵理應徹底斷絕,往后再無瓜葛。
不知為何,她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不是傷感卻依舊令她悵惘,或許人生就是這樣,總會有意想不到的苦難,也會有柳暗花明之時。
“如果沈大小姐此刻在這里,她一定會說你看起來很孤獨。”
不遠處忽地響起一個平和的聲音。
徐知微一怔,扭頭望去,只見穿著一身常服的薛淮站在樹蔭下,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民女見過薛大人。”
徐知微收拾心神,前行數步向薛淮福禮。
“徐神醫不必多禮。”
薛淮淡淡一笑,繼而道:“我還以為你會大哭一場,看來是我小瞧了你,神醫的心志確實比一般人要堅韌些。”
徐知微望著他俊逸面龐上淺淡的笑意,尊敬又不失分寸地說道:“廳尊過譽了。”
兩人一時靜默,薛淮緩緩道:“往后揚州濟民堂還需你多多費心。”
“民女定當盡力。”
徐知微稍顯遲疑,又道:“廳尊,民女有一事好奇,不知能否請廳尊解惑?”
薛淮轉身示意她前行,點頭道:“你問。”
徐知微斟酌道:“當初廳尊為何能篤定柳英會逼我自盡?”
薛淮稍稍沉默,轉頭望著她那張冷艷的容顏,淡然道:“如果柳英真的如你所想那般在意你,她就不會用一個謊言迫使你在影園下毒。雖說官府中人并非無所不能,但我身邊精銳護衛眾多,總能查到你頭上。只要你邁出那一步,無論你最終是否得手,最后你都無法幸免。由此可知,在你來到揚州那一天起,你便是柳英手中的棋子,當棋子失去作用自然就會變成棄子。”
“廳尊明察秋毫,民女佩服之至。”
徐知微神色如常,看起來她已經真的放下過往糾葛。
薛淮微笑道:“術業有專攻罷了,就像你如此年輕便能成為神醫,而我對醫書沒有半分興趣。”
徐知微一笑置之,片刻后輕聲道:“大人似乎總能看透人心。”
若是這句話由沈青鸞說出,薛淮肯定會順勢調侃幾句,但是他知道分寸和界線,因而笑道:“也非時時皆準,譬如那位沈大小姐的心思就很難猜。”
提到沈青鸞,他的語氣十分自然地帶上暖意。
徐知微心中微動,薛淮三句話不離沈青鸞,這讓她略微有些羨慕,尤其是剛剛和柳英見過面,過去十九年的恩怨情仇被她一并忘卻。
但她也只是羨慕而已,同時還有幾分欣慰,為沈青鸞能夠覓得良人而欣慰,故此她也露出一絲笑意道:“青鸞妹妹心地赤誠,這段時日若不是有她的陪伴,我……對了,還沒有恭喜廳尊和青鸞妹妹有情人終成眷屬。”
“多謝。”
薛淮點了點頭,正要詢問她和柳英相見的細節,遠處忽然傳來一個明媚的嗓音。
“淮哥哥!”
兩人同時看過去,只見穿著一身月白長裙的沈青鸞亭亭玉立,江勝和墨韻站在她身后,兩人低著頭似乎不敢看薛淮,這古怪的神態讓薛淮又好氣又好笑,難道他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嗎?
“青鸞。”
“青鸞妹妹。”
薛淮和徐知微朝沈青鸞打招呼,沈青鸞則腳步輕快地走過來,牽著徐知微的手噓寒問暖。
片刻過后,徐知微恭敬地行禮告辭,薛淮便讓墨韻送她,而江勝也識趣地離開。
薛淮看向沈青鸞,微笑道:“今日怎么有空來了?”
沈青鸞繞著薛淮走了一圈,又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滿面贊許之色。
薛淮遂伸手握著她白皙的手掌,好奇地問道:“怎么了?”
“淮哥哥。”
沈青鸞仰頭看著他,大眼睛眨了眨,贊嘆道:“你終于學會憐香惜玉了!”
“嗯?”
薛淮微微一愣,總算明白她是指方才他和徐知微談話之事,不禁抬起另一只手,屈指在她額頭輕輕叩了一下,佯怒道:“胡說什么呢?”
沈青鸞嘿嘿一笑,湊近一些壓低聲音問道:“淮哥哥,你覺得知微姐姐美不美呀?”